接下来的几天唐久安明显感觉到了姜玺态度的转变。
至少面对箭靶的时候再也不会苦大仇深。
但这有个屁用啊。
唐久安看着光秃秃的箭靶,以及箭靶前落了一地的箭矢,挠头。
她回望姜玺。
姜玺正由内侍擦汗,手里喝着关月方才着人送来的冰镇酸梅汤,明烈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额角的汗珠晶莹欲滴。
他一转眼迎上唐久安的视线,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酸梅汤:“将军尝尝?”
唐久安没说话。
姜玺是五十支箭一组,等他练完,酸梅汤已经不是很冰,换以前姜玺绝对是不喝的。但这会儿只要不是开水姜玺就能咕咚干完。
他连喝了三碗,发现唐久安还在看他。
眼神专注而微带思索。
唐久安平日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意思,认真起来眸子却是光润漆黑,瞳孔深深地仿佛能让人一头栽进去。
姜玺为之一顿。
“看什么看?”
嗓子莫名有些发紧?
“殿下,”唐久安认真道,“把衣服脱了让臣瞧瞧吧。”
姜玺一口酸梅汤喷出来。
“唐久安!”姜玺面色暴红,愤怒,“你别以为你知道了……就能……就能口出狂言!信不信我立马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让你立马滚出东宫?!”
“不脱就不脱吧,”唐久安有点悻悻然,“臣其实是想……”
“——想也不行,想也有罪!”姜玺怒喝,“——龌龊!”
“……”唐久安默默地闭上嘴。
但姜玺还是好气,结束练箭之后,把赵贺叫进来:“这些天唐久安下了值都在做什么?”
赵贺回禀:“姓唐的下了值就是去兵部,不是在藏书阁吃饭看书,就是回值房睡觉。”
姜玺吃了一惊:“她还看书?”
“是,全是兵法战策,三殿下教她读来着。”
姜玺深思。
虽然唐久安已经不在跟前,但他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唐久安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神。
那眼神让他坐卧不宁。
他觉得唐久安不对劲。
这家伙不会根本就是一个好色之徒吧?
一面调戏他,一面和三哥泡在一起?!
姜玺越想越恼,拍案而起:“走,给我盯好了!”
唐久安今日却没去兵部。
因为国公府请的大夫有名头的神医,那些膏药比她自己的好用很多,肿已经全消,瘀青也淡了不少,不细看也能勉强回家了。
一出宫就看到了宫门外的陆平。
赵贺同姜玺远远缀着。
赵贺对于姜玺亲自盯梢的事情十分头疼,因为太子殿下简直恨不得贴在唐久安的后背上去偷听。
而赵贺有前车之鉴,根本不靠太近。
此时姜玺皱眉:“这黑块头怎么知道她今日出宫?她让谁传递了消息?”
赵贺回:“他日日都来,等到宫门落钥了才走。”
姜玺哼了一声:“倒是一条忠狗。”
陆平见唐久安有家不回,便已经猜到大半,再一看她的脸残存的瘀青,顿时了然。
他低头熟练地掏出活血化瘀的膏药。
唐久安乖乖站着,一面同陆平说话,一面由陆平上药。
双手负在身后,甚为闲适洒脱,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有人多看两眼,她还亲切地向人点点头,搞得人家不好意思再看,匆匆走开。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姜玺咬牙。
膏药是无色的,脸上到底还是有一点青印子,仔细还是瞧得出来。
不过这难不到唐久安,在进桂枝巷之前,她往脸上摸了两把泥灰,再胡乱抓了两把发髻,把自己搞成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刚从极远的地方回来。
“虚伪,狡诈,连亲娘都骗!”
姜玺切齿。
只是才要进巷子,唐久安忽然站住。
因为她听到了薛小娥的声音。
“——这里是薛家,不是唐家,唐家的门你进不进,不是我说了算,但这薛家的门,别说我还有一口气,就算我死了,化成厉鬼,也会守在这里不让你进门。”
薛小娥说完,发出中气十足地一声暴喝,“给我滚!”
唐久安大概猜到来的人是谁了。
她悄悄扒在墙边,探头往里看。
姜玺立即找了个位置,扒在一架马车旁,也伸长脖子朝巷内看去。
只见薛小娥站在台阶上,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挥舞着一把锅铲,虎虎生威。
她扯开嗓子,嚷出来的动静可不小,街坊四邻又都是好事的,全都挤在旁边看热闹,把一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立于阶下的是一对母女。
母亲挽着简素的发髻,饰物不多,唯一二珍珠与青玉发钗点缀,端庄中不失清雅。柳眉弯弯,下巴细巧,容貌不算出众,但未语先笑,望之便让人生出一分亲切之意。
女儿亦如母亲一般的斯文,且生得十分秀美,肌肤如玉,这儿会皱着眉头,怯怯地拉一拉母亲的袖子:“娘,算了,我们回去吧,这么多人,我害怕。”
唐久安问陆平:“这俩谁?”
陆平叹气:“你的继母,还有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居然是文惠娘和唐淑婉。
“她俩真是大变样,一点认不出来了。”
此时文惠娘拍了拍唐淑婉的手,安慰唐淑婉:“婉儿莫怕,你大姨从小便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这样凶,其实最疼你姐姐,只要是为了你姐姐好,你大姨就没有不愿意的。”
唐淑婉垂下头,似是泫然欲泣。
有那凑热闹的路人,或是才搬来不久,观之不忍,劝薛小娥道:“既然是亲戚,总该和气些,没有把人挡在门外的道理。”
“就是,小小年纪跟着母亲受辱,怪可怜的。”
陆平问唐久安:“不去帮薛姨?”
唐久安抱臂:“这有什么好帮的?哪用得着我?”
不过她记得文惠娘和唐淑婉都是极好面子的人,不等动静闹大便早该走了,今天顶着这么多人的围观居然还赖着,着实有些稀奇。
下一秒就听薛小娥骂那人:“你觉得可怜,领你屋里去!自己的眼睛手脚数清楚没有?这么急着管别人的事?”
然后指着文惠娘道:“你既然不要脸,也别怪我不客气。当初你死了男人回到娘家,全族人都嫌你晦气,只有我收留了你,结果你倒好,你男人死了,便抢了我的男人。好,唐家归你了!可这里是薛家,没有你站脚的地儿,再不滚,等老娘打破你的头,你直管哭着去告状!”
她的话音刚落,对门就“哗啦”一声,泼出一盆洗菜水来,溅了文惠娘母女一身,那邻居笑道:“啊哟啊哟真对不住,这不是薛大娘的表妹吗?现在都把姐夫抢了去,当上大官夫人了,怎么还来我们这种破地方?”
“就是啊,抢走了人家相公,还来抢人家酒铺不成?”
“错啦错啦,人家当当官夫人,要这酒铺做什么?人家是来抢女儿的?”
“她自己没有女儿吗?”
“女儿这种东西又不嫌多。”
街坊邻里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唐淑婉低着头,发丝上尚滴着水,真的要哭了。
“你滚吧,”薛小娥挥了挥手,“恶心事是你这个当娘的做的,别带累女儿在这儿里遭罪。”
“姐姐,”文惠娘当众跪下,眼泪长流,“当年我无家可归,是姐姐与老爷收留了我,我心中感激不尽。后来老爷要纳我,我亦只想为妾,从未想过要占姐姐的位置,我只想为奴为婢,一辈子侍候姐姐与老爷。后来姐姐与老爷因口角争执和离,我苦劝不止,一年后才嫁与老爷做填词,此事京中诸人尽知——”
薛小娥脸色发青,扔了锅铲,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甩在文惠娘脸上。
“干什么打耳光啊,直接用锅铲揍不好吗?”唐久安缩在巷口喃喃道,“以前揍我的时候还用火钳呢。”
文惠娘不避不闪,硬生生挨了一下,被这一耳光打得珠翠滚落,发髻散乱。
“是我对不起姐姐,姐姐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文惠娘抹去嘴角溢出来的一点血迹,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
“下月初一嘉安太妃寿诞,这是宫帖,我特来送给久安的。”
世人都知道嘉安太妃名为太妃,实际上等同于太后,乃是大雍最最尊贵的女人。
唯有大雍最高层的那批人,才能成为座上宾。
便是那些高官家的小姐,也无不为这样一份宫帖抢破头。
一时间巷子里出奇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份宫帖上。
宫帖描红烫金,尊贵非凡。
“……”
唐久安实没想到短短一天内她会看见这东西两回。
“姐姐,久安的婚事是老爷的心病,久安不是普通女子,她有心气有才干,等闲人家的公子哥儿如何配得上?到时候寿筵之上,贵人无数,久安也可以放心挑选,万一有合眼缘之人,岂不是一桩佳话呢?”
文惠娘轻言细语,声音微微颤抖,眼中含着泪珠。
“姐姐恼我恨我,打我骂我,我都受着,都是我该得的。但事关孩子们的终身大事,万望姐姐莫因为我的缘故意气用事,误了久安。”
“误了久安”四个字,像是针一样扎进薛小娥心里。
她常常在想,若是小安第一次从唐家跑来找她时,她就把小安打回去,是不是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她的女儿不会十三岁跑去战场,不会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拿去与敌人厮杀,不会到了二十三岁尚无归宿,只留下一身旧伤。
受些气又如何?恶心又如何?若是真的对小安有益……
薛小娥的手握紧又松开,指尖动了动,待要伸出去接那张宫帖。
“倏”地一下,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将那张宫帖钉在了巷尾大树的树干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
唐久安手挽长弓,施施然走过来,虽然看起来灰头土脸不知道从何处的土堆里翻滚过,但神情气爽,意态旷达。
“哎呀,本来想射一只鸟,不小心射偏了。没伤着人吧?”
姜玺一见唐久安进去,便火速扒在了方才唐久安扒着的墙边。
刚好听到唐淑婉失声道:“那可是宫帖!”
文惠娘道:“没规矩,叫姐姐。”
唐淑婉惋惜的眼神从宫帖上收回来,乖乖行礼,唤了声“姐姐。”
唐久安笑笑:“乖,真是女大十八变,跟我走的时候很不一样了。”
文惠娘挽了挽头发,有些狼狈,也有些尴尬,最后自嘲地一笑:“三年不见,一见面便让咱们大小姐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反正我都看习惯了,没什么好笑话的。”
唐久安认认真真跟长辈打招呼,关切问候长辈身体,“只是文姨是不是太操劳了?怎么才三年不见,就老成了这个样子?我险些认不出。”
文惠娘僵硬地笑笑:“你们都长大了,文姨自然就老了。”
“你看我娘就没怎么老,不单骂人中气十足,皱纹也没生几根。”唐久安细瞧文惠娘,“不像文姨你,都长白头发了。”
文惠娘强笑:“姐姐福气原比我好。”
唐久安甚是赞同:“不错,我娘是晚来福,年纪越大,福气越大。”
“……”文惠娘真的是一句也说不上了,只能僵笑着应几个“是”字。
唐久安也不是真想同文惠娘聊天,只不过薛小娘自小教导的规矩,见了长辈定要问候寒暄。
此时问候寒暄已毕,唐久安便问薛小娥,“娘,饭好了没?饿死了。”
若换了往常,薛小娥见她弄得这般模样,少不了要拎着耳朵一顿训斥。
但薛小娥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望向那封宫帖。
“我用不上。”唐久安低声道,“娘,你知道给太妃送寿礼要花多少钱吗?”
薛小娥想说“花多少钱咱们都能凑出来”也不行了,那宫帖已经被扎了个大窟窿。
她只能同着唐久安转身往里走。
“久安!”
文惠娘在后凄然道,“你爹爹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真的要如此吗?宫帖毁了不要紧,你拿我那份去。”
她当真又拿出一份来。
这份是贴身收着的,可见珍重。
“……”唐久安,“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如果是唐永年,那么文惠娘尽可以拿着那射穿了的宫帖回去,自然好交待。
“我今年得了两份宫帖,原是要带小婉入宫,但想到你恰好回京了,那么还是长姐为先,定是要先带你才行。”
文惠娘诚恳道,“久安,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别的女子像你这样的年纪,孩子已经生了两三个了,你如今还是一个人,让你爹爹怎么放心?便是我也看不过去。上一辈的事情总归是上一辈的事,你莫要拿自己赌气……”
文惠娘若论长相,真的不算出挑,但温柔体贴,惯能做低伏小,什么话都能说得很好听,而且一说起来就长篇大套。
唐久安赶紧打断她,伸手把身后的陆平拉上来:“谁说我一个人?”
陆平一惊,用眼神示意——小安你要干什么?
唐久安以眼神回答——别问,问就是江湖救急。
陆平铁塔般的身板当前一杵,文惠娘母女俩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文惠娘强笑:“这、这位是?”
“这位是我挑中的未婚夫婿。”唐久安道,“等我身上的差事了结,马上就办喜酒。”
巷口,“喀啦”一声,矮身贴墙蹲在地上的赵贺只觉头顶簌簌作响,碎石砖灰洒了他一头。
他抬头,就见太子殿下盯着唐久安,死死抠着砖,指节发白,脸色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