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于同一清澈月色下的徐府北隅,此时却闹起了不愉。
半个时辰前。
“夫人,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夫人,醒醒。”
“二少爷已经进了咱们仰止院的门了!”
茗柳的殷切地唤着,小心地隔着软被推搡刚歇下不久的二夫人,他们这正房上下可有一阵子没见到二少爷了!平时上行下效,无聊气闷得很,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明,明磊回来了?”
劳累了一天的阮秋听清后惊喜连连,只觉得刚吃了碗蜜糖般,骨子里又涌起些精力。他起身匆忙梳拢了几下,便披着件兰青水雾缎袍出去迎人。
几人刚拥着夫人出了厢房,便撞见大步流星走来的徐家二少爷。
阮秋心思细腻,一打眼便瞧出男人面色隐隐沉冷,他挥退了一众仆从后兀自跟着说些婉转的俏皮话,又念叨着让夫君多加些衣裳,免得夜行受寒着凉。
徐明磊关上门,禁闭窗,到床边吹熄了两根烛火,仅留下一星微弱的余光。
厢房里彻底暗了下去。
他这才拉过自己这位平时倍受冷落的原配夫人,坐在床榻上摩挲着夫人绵软的外裳,心底整理“亲手给自己戴绿帽子”这件事要如何说出来。
其实,若是不看那被府中琐事磋磨的疏于保养有些粗糙的双手,压抑不住的疲惫神色和泛黄的脸,只看那奢华的外衣内衬和精致可人的五官及身段,阿秋倒也算是个娇养的美人,还有莫名的韵味。
或许世子就是爱人夫?
徐明磊恶意地揣测,觉得盛名在外的世子爷和自己这风流纨绔的人品倒是不相上下。
只是一想到要亲手把自己明媒正娶的原配送给世子殿下,有些心虚的男人气势颓了一瞬,言语比以往更强硬起来,掩饰自己的不堪,鸡蛋里挑骨头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天天就知道唠叨,你竟是敢管我的事了!”
“不不,夫君,我……”
阮秋连忙摆手,不敢细说分辨,担心招来对方更加难听的呵斥,甚至是……一时气上心头的拳打脚踢。
以往不是没有过,但每次夫君都会低三下四地求得谅解,自己又能如何?
不过,明磊能过来看看自己已经很好了,要懂得知足,可不能学勾栏作态,仿佛离了男人便不能过了。毕竟徐家长子早逝,自己虽是二夫人,却需执掌中馈等权,撑着徐府的脸面不能丢。
脸面、唉,府中空虚已久,自己的嫁妆也要填补空了,以后如何开源节流呢?
三弟和夫君一个性子,在外挥金如土,虽没一院子莺莺燕燕,但节流也是很难。要不,待会儿劝劝夫君?
罢了,扫兴的话还是明日再说吧。
此时的阮秋硬生生从苦涩中寻出一抹淡不可闻的甜:夫君问我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一定是在关心吧。
“我什么我?天天一股小家子气——”
徐明磊欲借题发挥,忽而止住话头,想起自己今晚是必须要哄好阮秋的:好让他心甘情愿去服侍世子。
“咳,阿秋,唉,最近我遇到了难处,偶尔制不住脾气,也是苦了你了。”
男人话锋一转,闲扯了好一会儿,顾左而言他,终于在阮秋要睡着时谈到了正题。
去世子府过好日子?!
这不就是把自己送人当个玩物吗!
这下可是捅了蜂窝,再好性子的人也不会默默认了这种事!何况能几年如一日地管好府中事物,阮秋也不是什么软弱至极的人,只是他性子生来软糯,面对夫君时难免显得弱势。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水性之人?!”
“好哇,徐明磊,你想做绿头鹅,我却是死也不会做他人玩物!除非你死了,我尚且能考虑另嫁!”
阮秋气冲冲地喝骂,他困意尽消,圆溜溜的眼睛怒视那想做龟公的男人,心底对夫君的情丝彻底化为灰烬,如坠冰窟。
顾忌着过几日便要把阮秋送去,徐明磊忍住没动手,只颠三倒四地说着好话,浅浅威逼利诱,分析利弊,可谓用尽了招数。
一夜天明,他也没能说服阮秋,甚至天蒙蒙亮时便被对方强“请”了出去。
看来,阿秋还是太爱我了!竟如此抗拒这等好事。
徐明磊站在仰止院外略有些烦恼,他熟悉阮秋的性子,知道怎么让他乖乖就范:岳母的身体可不大好啊!
但这招一出,情分就彻底断了,能不用就不用吧。若是得罪死了阿秋,以后他给世子吹吹枕头风就能给我招罪受。
先让阿秋冷静一会儿,午后再来探探口风。
男人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走到了离这院子最近的宠侍屋里,搂着茗脂补眠。
*
“他走了?”
阮秋呆坐在朱漆描金梳妆铜镜前,一遍遍地描摹着根略有杂质的碧玺玲珑簪,这是他和姓徐的当年定亲下聘之物。
“是,夫人,二少爷去了茗脂的屋里。”茗柳照常梳理着夫人的长发,抿唇闷声道。
呵,打听这些做什么?姓徐的哪天不和那些人厮混?好没意思。
阮秋失神地攥着玲珑簪轻扣木桌,发出“哆哆”声,力道愈发重了。
“这些以后不必说了。”
“遵命,夫人,只是昨夜二少爷他……”
茗柳说了一半,欲言又止,倒是让阮秋提起心:那徐明磊昨夜关于送人的胡言乱语,不会在府中人尽皆知了吧?!
“说,你知道些什么!”
主子的厉声喝问让茗柳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说道:“夫人,二少爷深夜带回一个新人,被安排在角房,兴许、兴许是怕您生气,还没收入后院,您看我们要不要?”做些手脚什么的。
毕竟反过来也可以理解为二少爷珍视新人,不愿将其带入后院被夫人掌管。像茗脂他们,再受宠也不敢舞到夫人面前,可见一斑。
昨夜、昨夜徐明磊是从齐王府回来的,新人是哪儿来的,很明显。
呵呵,齐王世子倒是“有心”,提前送了个替代品给姓徐的,也不知那新人是何容色,能迷得徐明磊决心把我这原配献人!
“砰——”
一声脆响,稀有的碧玺碎屑四溅。
阮秋松开手,任由断了的玲珑簪落地,理智回归:徐明磊想攀附权贵,又与那新人有何关系?不过亦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就算齐王世子空手索要,姓徐的也只会乐颠颠地把我双手奉上。
罢了,去看看那新人吧。若是个好的,便妥善安置,为下辈子积德造福,若不好,我也管不了他往后去路,随徐明磊的便吧。
待会儿再去看看母亲,了结茗柳几人的身契……
阮秋心里诡异地平静到极致,甚至连自己入葬时的寿服都想好了。
“柳儿备轿,我们先去角房,再回阮家一趟。”
“好的,主子。”
*
等到乔瑜醒来,便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主子!这人真是不识好歹,犟到现在都不开门。定是个小门小户出身,唯恐被人暗害了去。”
茗柳揉着敲得酸红的手抱怨,心忖:难怪新人昨夜靠着才被领回来的新鲜劲都没能勾住二少爷,相必容色也是一般,性情又这样,以后在二少爷手下可有“好”日子过了。
他们在角房这敲了半盏茶时间的门,里面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可日上三竿了,怎么可能还没睡醒!就是故意不开门的。
茗柳信誓旦旦。
“行了,茗柳,我们走。”
阮秋摇摇头,不想再在外人身上白耗光阴,转身便要离开。
门内传来细碎动静。
主子?茗柳?
醒来不久的乔瑜走近门扉,听到二人对话后忽而反应过来,这是话本中的阮秋主仆!
从书中内容来看,这时候的主角阮秋纯善软糯,对想做的事又有一股执拗的劲——所以,自己昨夜没来得及想通的生路就在眼前!
“咣当!”
角房的门闩匆忙摔落,发出巨大声响,引得阮秋几人回望。
只见美人凭门而立,启唇欲呼。
白,雪白,一抹纯粹到极致的滚雪荔枝白这样轻飘飘撞入眼帘,美人仅有些微露在空气中的冰肌玉骨便令那修身的极品月缎袍在这碾压般的对比中黯然失色。
更不必说活色生香的美人那远黛青山般的眉,乌睫缱绻,波光潋滟的双眸犹如一汪晴空,牢牢摄住他人所有探寻,令人无法抗拒地坠入迷梦中的烟雨江南。
最终,只有那缥缈绝世的无边美色霸道地在凡人心中留下终身难忘的纯净绮思。
在场的几人俱皆失去言语,怔怔地凝视着那恍若不慎跌落凡尘的在世仙,甚至遗忘了如何呼吸,直到涨红了脸、头晕目眩时才猛地大口喘气。
茗柳恨不能时光倒流回自己腹诽美人的那一刻,好好抽自己几下:如此无双容华,起得晚了又如何?
即便性子再娇纵,也多的是人娇惯,哪里需要我来评头论足!怎么就管不住我的碎嘴呢?美人啊美人,我好想在您身边当牛做马赔罪。
阮秋也羞得面色潮红,目光还是忍不住黏在美人的身上。
如此销魂,如此绝色!
那绿头鹅何德何能有幸拥有?!所谓的混账世子又是何德何能轻言送出?!
他们给美人提鞋都不配!简直是罪大恶极的冒犯!
阮秋盯着美人,心中悸动不已,昨夜刚死寂的心重又恢复了跳动,甚至比少年第一次心动时更加激烈,仿佛要跳出胸口奔向美人,舌灿莲花地倾诉爱语。
死亡?不,那太没意思了。还是活着好,真想日日与美人为伴!
至于什么绿头鹅,什么世子这些个混账东西……天快凉了,他们该早点下去陪陪祖宗了。
阮秋的眼中闪烁一丝危险的弧光,涌现无穷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