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荨当着众人面破天荒撒娇,她当时就很好奇,值得他这样做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顺着他走,甚至在踏进卧房门的前一刻,她都做好了他继续把自己当傻子哄,叼着她遗留的真心当幌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再积攒次绝望,就彻底不会觉得痛了吧。
然而,他没那么做。
方荨缓了缓,像下了极大的决心,鼓起勇气看着她的侧脸,“紫情当时知道逃不了,想拿我换布防图。你没同意,她说杀了我,让你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她还说···我只是南诏钳制你的棋子,暴露后她敢起杀我的念头,我才相信我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楚纤歌,从前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能给我弥补的机会吗?”
方荨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恳求她了,可除了恳求,他没有别的办法。那太监已死,又是死无对证。
即便找到蛛丝马迹,以那人的心思,决计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他愿意一点一点等,可楚纤歌不会等他,喜欢她的人那么多,一个戏子都能让他害怕,他真怕自己先疯了。
他声音里的哭腔楚纤歌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一点点靠过来的手臂,也能感觉到,但她此时很冷静,冷静地把垂在身侧的右手不慌不忙放在胸口。
南诏王室有她的人,暗桩暴露时,南诏决定弃车保帅,她就有细作名单了。之所以押着刺客,是想引幕后主使上钩,也是···想再试方荨一回。
方荨现在的解释毫无漏洞,但有两点他没提。
楚纤歌手指沿着软榻边的雕花来回,不轻不重问他,“你进地牢的时候用了毒?”
黑暗中,旁边的人呼吸一顿,半晌才嗯了一声,“不是毒,一点迷药,约莫半盏茶功夫就能醒,我只是做给刺客看。”
楚纤歌手指一顿,秦太医说是制幻的药粉,那两个暗卫醒来后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如果真的只是迷药,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
她看着天花板,隐约能听见外头百辰和碧玉说话的声音,于是刻意撞了两下榻边,轻微的咯吱声听起来载满了故事。
“你在乱葬岗设伏,用的···银针?”她明亮的眼睛看过来,与方荨不安探究的目光骤然一撞。
方荨略一沉吟,摇了摇头,“削的竹箭。银针还在药水里泡着,走的时候来不及拿。”
不是他,那杀死两个暗卫的是谁?
察觉他浑身都是不安紧张,楚纤歌眼神略有缓和,“嗯。以后早些与本公主说,调人给你。”
方荨愣了一瞬,唇角忍不住轻轻上扬,刚要再说些贴心话,楚纤歌已坐起身,他下意识拉住她袖子,忽然闻到上头一股脂粉味。
是刚刚那戏子身上的。
他手指微蜷,“去哪?”
楚纤歌没回头,抽袖子的动作一点不手软,“细作一事既已定案,此事你知我知便好。若再闹得沸沸扬扬,反倒不容易追查那太监留在各处的暗子。”
“嗯,公主定夺便好。”他跟着坐起来,静静等她再说什么。
窗头两道身影交织,廊下百辰和碧玉对视一眼,彼此一副“驸马这么快”,宋停还没烧好水的失望表情!
楚纤歌一向耐不住沉寂,回头看了眼,“还有事?”
方荨喉咙一哽,桃花眼微垂,一副含情失落样,“我们···我可以···你···”
见她眸光依旧冷清,他心里慌乱,一时间语无伦次,“上次不是说,若我能让外头那些流言不攻自破,你···”
楚纤歌居高临下看着他,从前他恨不得把自己藏得天衣无缝,不知何时开始他又想把一切都表露给她看。
“在我看来,你最初放低姿态,是怕我迁怒南诏。毕竟你嫂子守着你哥哥的王位很辛苦,所以这三年你就是再讨厌也不得不忍着与我在同一个屋檐下饮食起居,时不时还被我各种骚扰。你觉得自己不过是金丝雀,多忍受一分都痛苦不已。”
“就算没有紫情,终有一日你也会想杀了我一了百了。”楚纤歌说这话时,情绪没有一丝波动,像和不相干的人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方荨有心思,有谋略也有胆子,她从前爱欲迷眼,才觉得医者仁心,错认良人。
“不是···”方荨追上来,在她镇定冰凉的目光里,手指狠狠掐进掌心的贯穿伤里,新鲜的血液染湿帕子,他却一丝痛都察觉不到,“是她一直利用我!”
他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终于把最深处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伴随着难过失望,毫不掩饰地展现在楚纤歌面前。
这一瞬间,楚纤歌其实能明白他的心情,如果他们之间没发生这么多事,她很愿意抱一抱他,甚至轻吻他的额头,掏心掏肺地说一句,没关系,你还有我。
而现在她也只能手握成拳,紧咬牙关,站在咫尺外漠然无视。
“是我错了,全都错了···”他捂着胸口,赤裸裸的疼痛席卷着全身,眼里全是对楚纤歌的渴望,“我对你···其实···”
方荨不知道怎么说,乱成一团的脑子没办法组织语言,让他不得不先努力控制情绪。
她静静等着他平复,也默默等自己习惯了的心疼难受熬过去。
仿佛只要捱过这一关,往后就真能轻松了。
“你不喜欢我的,别勉强自己,也别说得有多在乎我似的。”她就着夜色,清清楚楚看着对面挣扎在痛苦里的方荨,心如刀绞。
“你牺牲幸福保全的家国,一直利用你,在失去价值后对你横刀相向,你才发现自己错付了。于是恨他们,想报复他们,基于这样的对比,或许才觉得我对你还不错。”
楚纤歌站在黑暗中,冷得有些发抖,可她是楚纤歌啊,就算脚下是冰山雪海,也绝不会暴露一丝软弱给任何人。
“所以,你才有那么一点内疚自己差点害了我的命。当你意识到我对你不像从前那么好了,唯一在乎你讨好你的楚纤歌也在远离你,于是你害怕,迫不及待想挽留我。”
方荨起初还想解释,可越听越觉得无从辩解,她清冷柔和的声音一点点撕开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伪装,让他彻底失了力气,摇摇晃晃站不稳,更不敢再尝试窥探她眼里的神采。
“你做这么多,不过是想证明你自己是无辜的,南诏不要你,你也不必再为他们着想。弃之敝履的东西,你却拿来告诉我,是为了我而再不跟任何一方有牵扯。”
楚纤歌轻笑了两声,气息里全是疲倦和嘲讽,“方荨,你是错了。”
她终于肯朝他走过来,可方荨却后仰身体,没勇气抬头,或者更准确一些,他连她的衣裳都不敢碰。
楚纤歌气定神闲替他整理凌乱的衣襟和外衫,动作轻柔有力,带着满心满怀想做个好妻子的曾经,“你不是觉得当时我给你机会,却没有承诺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无论你在我身边做了什么,我都没打算把你交给大理寺惩戒。包括换布防图,当时我心里恨极了你,可又怕他们狗急跳墙对你不利,所以就算你把它交出去,我也不会真的把你怎样。”
方荨在那苦涩的药香味里,整个人如被雷击,他从不知道心还能一点点被拉扯,浑身的血液还能一滴滴变得冰凉。
楚纤歌很满意他猝然灰白绝望的脸,最后拍了拍被抵在胸口的婚书,莞尔一笑,“那只被我弄死的云雀一直在传递消息,我也没跟你解释,当时觉得这些脏东西说出来,你会不开心,也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而你···只会恨我杀了它,从不肯多想想我为何无缘无故跟只鸟过不去。”
“所以,方荨啊···别为难自己,也别用你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东西来侮辱我曾经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