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如牢笼。
陷入了就难抽身。
莫公公猛一颤,默默骂了自己一句。
到底是主子们的事,他操什么闲心想这么多?
公子无忧还在端着那杯茶,似乎也陷入了回忆,茶凉了也未曾喝一口。
他不说话,良妃自然更不会主动说。
她从一旁拿来秀了一半的帕子,素手轻捻了针,慢慢地绣起来。
屋内一片寂静。
良久后公子无忧回神,他遣退了莫公公,盯着良妃手中的刺绣。
“以前她也爱这些,朕记得她独爱牡丹,帕子,小囊袋,无聊了就爱绣一堆。”
良妃手一顿,那瞬间针尖刺进了指腹,血刹那涌出来,很快洇红了白色私帕。
她却无知无觉一般,只是脸色变得苍白,抬眸看了公子无忧一眼:“陛下想说什么,阿落没听明白。”
“二十年了。”公子无忧看着那一片红无动于衷,他的面容上已经有了一层苍老的痕迹。
二十年白驹过隙匆匆,活着的人眼角带上了细纹,死了的人白骨只怕也朽了。
那些小的,当初以为随意就能弄死的,也已经长到比他高,肩膀比他要宽厚。
良妃始终没有动。
她脸上似乎永远都不会出现失态的情绪。
但她也没有去止住指尖的血,就任由它汇聚成了小小的血滴,在指头上逐渐凝固。
公子无忧缓缓凑近过去,他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手却缓缓覆上良妃的脖颈。
握住,收紧。
良妃被迫仰起头来。
她看向公子无忧的眼睛,瞳孔倒映着公子无忧的冷戾和杀意。
那是真的杀意。
他想杀了自己,良妃想。
“你说什么了么?”公子无忧启唇,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调,问她:“嗯?你跟老三是怎么说的?”
良妃缓慢地摇头。
因为呼吸不畅,她眼角被逼出了一些水红,看起来柔弱极了。
但是那股柔弱不是害怕,她眼里根本就没有怕死的情绪。
“陛.....下,您、是...在害、害怕么?”
她红唇轻扬,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已经......二、二十年、了,您....现在才...后悔没有杀、杀了他....么?”
公子无忧手一松,良妃被他摔在地上,带倒了一地的茶具。
莫公公紧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
公子无忧厉喝:“别进来!”
“嗬嗬嗬嗬——”良妃捂着自己的脖子,竟然奇怪地笑出来:“您想杀了他吗?”
她的笑容有些疯狂,也有些叫人看不明白的恐惧:“您跟我一样害怕么?”
“您也会害怕么?”她还要继续说:“可当年下不去手的人,不正是您么?”
公子无忧瞳孔充血,死死地盯着她。
袖中被掩盖的手,在难以控制地发抖,他想打断良妃,又克制住了。
两个人都抛掉面具,露出未曾伪装的面孔来。
针锋相对一般。
“不仅是他,还有我,”良妃声声句句,说着只有他们能听明白的话:“应该连我一起杀了的,对不对?”
公子无忧呼吸粗重不稳。
“我们都死了,您对太后娘娘的那点心思,经过二十年就不会再留下什么了,谁能看出来啊?”
良妃还在嗬嗬地笑着,那笑声并不好听,甚至有些刺耳。
“您看见了么?”她盯着公子无忧的眼睛以下,停留在他眼睑的位置:“他什么都像您,哪里都像,只有一点,那颗红痣,你看着没有,像不像她?”
“闭嘴!”公子无忧突然暴躁如雷:“闭嘴!别说了!”
“你后不后悔?”良妃笑着笑着,面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这是继上次公子策来之后,她又一次情绪失控。
美人哭的时候我见犹怜,她眼中的绝望铺天盖地:“我后悔了,我当年应该抱着他去死的,我为什么要为了他,为了你,被困在这个见鬼的深宫里这么多年?!”
良妃坐起来,她没有挽发,长发铺散着,笼着她苍白瘦弱的脸。
公子无忧说不出话来,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回了软榻上。
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良妃从地上爬起来,她擦干脸上的泪痕,仿佛方才失控的人不是她。
尽管脖颈上的掐痕还鲜艳晃眼。
“陛下还是回吧,您舍不得,也杀不死他。”她将那帕子拆下来扔了,未再看公子无忧一眼:“而且来不及了,他不再是小时候泪眼朦胧,求您抱一抱的老三了。”
公子无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储秀宫离开的。
他跑这一趟毫无意义,他深知。
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脚,踉跄中幸好被莫公公扶了一把。
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令人心惊:“陛下......”
虽然关着门,但是方才陛下与良妃在里头的动静这么大,他再避讳也听了一耳朵。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是良妃鲜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
连哭嚎声都带着些许绝望。
究竟是聊到谁了?
而且方才门开,良妃脖子上的掐痕这么明显,谁都能看出陛下身上的杀意。
为什么...要杀了良妃?
这些都是迷,不是他们当奴才的可以打探的。
只是陛下显然心不在焉,也显然心神恍惚。
莫公公望了一眼这皇城,总觉得这个年过去,西梁的未来会陷入一种诡谲的变换中。
而这宿命和前路,皆与三殿下有种莫名的关联。
储秀宫。
良妃遣退了嬷嬷,没让人进来伺候,自己蹲在地上,恍惚地收拾着地下一片狼藉。
她被针刺破的指腹碰到碎瓷的边沿,伤口被割破,复而又涌出血来。
无声无息地,她身后却又多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颀长,光穿不透的影子从头罩下来,拢住了良妃。
她手一顿。
那抹影子的轮廓,她就是不用看来人,也知道来的是谁。
“你什么时候在这的?”良妃语气不稳地问。
为什么公子策会在这里?
那道人影动了动,公子策来到她身前,低眸俯瞰蹲在地上的女人。
这位他认了二十多年的‘母妃’。
他同样蹲下身,猩红的眸里充斥的不是逼问,竟然是莫名的温情,看着她,问:“母妃说,我这眼下的红痣,像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