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能瞧出苏皇后的不怀好意,更何况是把霜儿当成命根子的叶谨言,他在太后的慈宁宫里只略坐了一会儿的功夫,便觉心下一阵不对劲。
后宫内的嫔妃们绝非善类,霜儿又是那般纯善的心性,说不准便要被人欺负了去。
叶谨言连忙辞别了太后娘娘,忙去追赶霜儿的脚步。
好在他行动及时,到底是在甬道上撞见了还没离去的霜儿,她已是被苏皇后派来的人刁难了一番,叶谨言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霜儿面有惊惶,叶谨言攥住了她的柔荑,如此细微的动作,却给了霜儿莫大的鼓励。
“别怕。”他说。
霜儿朝他笑笑,心内害怕的情绪融化在叶谨言漾着缱绻柔意的眸色之中。
苏皇后派来的宫人们瞧见叶谨言也跟了上来后,虽是出声想阻拦,可一时半会儿却又寻不到什么由头。
近来崇珍帝与苏皇后关系并不好,苏皇后占着后宫之主的名头,却也不好做事太过,又白白生出些事端来。
“叶世子,世子夫人。往这边走。”那几个宫人便皮笑肉不笑地领着霜儿和叶谨言往凤藻宫的方向走去。
如今已是临近年关,宫内四处都挂上了喜庆的彩飘和六角宫灯,唯独凤藻宫还是一派素色。
苏皇后只有梅音公主和尚且未满一周岁的思音公主,骤然失了爱女,如今尚未从打击中抽身而出。
凤藻宫内伺候的下人们也俱是一副大气也不敢喘的模样,只生怕说话声量大了些,便会惹得苏皇后勃然大怒。
叶谨言与霜儿携着手走进了凤藻宫,两人恩恩爱爱、形影不离,一齐走进内殿时也如一对神仙璧人一般。
苏皇后本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里,她刚刚坐完月子,身子尚未恢复完全,神色称不上和顺。
她先是生了个公主、再痛失爱女,吊着整副身躯的心气神也因此泄了气。
梅音公主的死是个悲剧。
自小被千娇万宠、金枝玉叶捧着长大的公主却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手上,死法还如此凄惨。
苏皇后整夜整夜地难眠,既是恨崇珍帝将梅音公主身边的死士们撤走,又是恨梅妃庞氏的媚言惑君,更恨薄情寡幸的叶谨言。
她女儿被大火焚烧至死,长眠于地下难以安息,叶谨言却迎娶了娇妻,还有了个承欢膝下的嫡女。
苏皇后心里焉能不恨?她整治不了那个梅妃,难道还弄不过一个王氏女?
什么清河县主,不过是条丧家之犬罢了。
苏皇后犯起了邪心左性,以皇后之尊压下威势,要惩治霜儿自然轻而易举。
听闻今日叶谨言与霜儿一齐入了宫,苏皇后立时便派人去把霜儿请了过来,只是她能全须全尾地走进凤藻宫,却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地出去。
苏皇后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甚至还买通了太医院的太医,让他们把太后的病情说的更严重几分,也好让叶谨言留在慈宁宫。
可是她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叶谨言待霜儿的一片真心。
他虽在意太后的病症,可更在意的霜儿安危,这才会不顾一切地跟着她一起来了凤藻宫。
坐于高位的苏皇后一听叶谨言的声音,心里的怒意便似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裹挟失去爱女的痛意,一齐摧灭着她的理智。
“拜见皇后娘娘。”霜儿与叶谨言进了正殿后,便隔着软帘向苏皇后请安问礼。
隔着影影绰绰的软帘,苏皇后能瞧见那之后的两道如神仙壁人般的身影,如此的登对,如此的亲密,举手投足间尽是关切。
叶谨言何曾如此爱重过梅音?若不是因他宠妾灭妻,梅音何苦要犯下放火烧人这样的孽事来。
梅音无错,都是叶谨言的错。
苏皇后抿着唇不语,任凭怒意在眼中撩动,凤眸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叶谨言与霜儿跪在地上岿然不动,他们已是预料到了苏皇后的磋磨必不简单,若只是罚跪一番,倒是他们的福分了。
跪了足足一刻钟,苏皇后还没有丝毫要叫起这两人的意思,她身边的大姑姑便清咳了一声,以示对苏皇后的提醒。
苏皇后也终于开了口,不过出口的便是对叶谨言的诘问。
“本宫没有让人将叶世子请来,叶世子却硬闯了凤藻宫,这是为何?”
叶谨言不卑不亢地答话道:“启禀皇后娘娘,臣的妻子胆小怯懦,且身子多有不适,臣不放心,这才跟了过来。”
“不放心?”苏皇后几乎是冷哼般说道,她的面容颇有几分狰狞,刺骨的恶意从话语中逼出,“你以为本宫会杀了她不成?”
叶谨言却仿佛根本没听见苏皇后话里的狠厉一般,只答道:“臣不敢,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乃是天下女子的典范,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戕害人命。”
“你这是在给本宫戴高帽?”意识到这一点的苏皇后愈发恼怒,天知道她有多想将霜儿发落去慎刑司,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以告梅音公主的在天之灵。
可她已嫁给了叶谨言做正妻,等叶谨言继位成了叶国公,她便也是一品诰命夫人了。
哪怕苏皇后是中宫之主,也不能随意地处置一品诰命夫人。
且她今日想趁着叶谨言没有成为叶国公时整治霜儿一番,却也被叶谨言搅混了池水,她有气也无力使了。
苏皇后心中愈发恼怒,便随意寻了个由头对叶谨言说:“你先出去,本宫有话要与你夫人说。”
这便是明着赶人了,苏皇后做事如此没有顾忌,叶谨言心里愈发害怕,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去了。
“皇后娘娘明鉴,臣妇不善交际,也惫于口舌,只怕会有做的不得体的地方,还请皇后娘娘恕罪。”态度虽诚恳,却是一下步子都不肯挪动。
他油盐不进,硬是要陪着霜儿一起承担苏皇后的怒火,这副夫妻间同甘共苦的模样深深地刺痛了苏皇后的心。
他怎么就不肯对梅音这般爱重呢?
伤心、恼怒、不忿、心酸一齐涌上了心头,苏皇后态度便愈发强硬地说道:“既如此,叶世子便一同留下与你夫人领罚吧。”
“王氏。”她放沉了语调,怨毒的目光终是从叶谨言身上移到了霜儿脸上。
“方才你进门时撞倒了本宫的佛雕花,那时方吉大师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心经,才为本宫求来的祈福佛雕,你好歹毒的用心,竟是咒起了国母。”
苏皇后不计较脸面,撒泼似地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硬套在了霜儿的脸上。
叶谨言还来不及说话时,外头的那两个宫人已抱进了一盆碎裂的佛雕花,“铁证如山”,容不得霜儿抵赖。
“这佛雕花寓意着大雍朝来年风调雨顺,国本康健。”苏皇后冷笑一声,阴毒的目光直勾勾地朝着霜儿袭去。
“本宫知晓了,王氏定是为了你死去的父亲,才如此诅咒本宫,诅咒陛下,诅咒我们大雍朝。”苏皇后冷声道。
这话却让叶谨言蹙起了眉,心里扬起些深切的惧意。
在来凤藻宫的路上,他已设想过苏皇后不会轻易放过他和霜儿,说不定会使出各种下三滥的招数,总要好生磋磨他与霜儿一回才是。
那“碎了”的佛雕花漏洞百出,但凡不是个蠢人,都能瞧出来苏皇后的谎言。
可偏偏苏皇后将这“碎掉”的佛雕花与已故的王肃正牵扯到了一起,这便肯定会牵扯到梅妃,也会牵扯到崇珍帝觊觎臣妻一事。
崇珍帝如此多疑,不得不让叶谨言心惊。
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对策时,苏皇后已居高临下地睥睨起了她,冷声道:“叶世子如今没有话说了吧……”
话未完,凤藻宫外却响起了太监的通传之声。
“梅妃娘娘驾到——”
这一声尖利的呼唤让苏皇后趾高气扬的怨毒表情停了下来,而是在转瞬间露出了一抹讶异。
这是庞氏进宫以外,头一回现身凤藻宫,其余时候她都得了崇珍帝的宠爱,不必来凤藻宫请安。
哪怕是她封妃那一日,也不曾向苏皇后行过跪拜之礼。
苏皇后便是有心想整治这个狐媚子,而已寻不到什么下手的机会。
如今这个狐媚子却是什么也不顾了,一听闻王氏女被她请来了凤藻宫,便眼巴巴的赶了过来。
苏皇后笑意突发深了几分。
今日新仇旧怨就一起算了吧。
“让她进来。”苏皇后对身边的宫人们说道。
不多时,一身宫装的梅妃便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凤藻宫,她来势汹汹,连给苏皇后行礼都忘了。
她瞧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霜儿,姿态如此谦卑,眼圈霎时一红。
庞氏日日在这后宫之内苦熬,过的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唯一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念便是女儿一人。
如今她已成了崇珍帝心尖上疼宠的人,早已免了对苏皇后的跪拜之礼,女儿却还要在凤藻宫里卑微行礼。
庞氏心痛如绞,她什么也不顾不上,只走上前去把霜儿扶了起来。
如此胆大的动作,也让上首的苏皇后一怔,冷厉的骂声还未说出口时,庞氏已握起了霜儿的手,欲带她离开凤藻宫。
这时,苏皇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忙从紫檀木太师椅里起了身,指着庞氏的背影骂道:“梅妃,你还有没有规矩!本宫的宫殿也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她如此恼怒,忙要喝令宫人们去拿下梅妃。
可崇珍帝如此宠爱梅妃,已几乎到了眼里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地步,那些宫人们怎么敢?
梅妃回身望向了气的胸膛不断起伏的苏皇后,又对几步开外的叶谨言说:“还站着做什么?跟我走。”
她好像自始至终都不曾把苏皇后放在眼里,分明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可偏偏她生了那样一张清艳的面容,说话时便带上了几分温柔。
苏皇后愈发恼怒,忙要冲到殿门处与庞氏对峙,却被身边的姑姑们死死拦住。
“皇后娘娘息怒,梅妃如此不懂规矩,陛下定会严惩。”
这话也只是说说罢了,按照崇珍帝对梅妃的宠爱,多半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已。
所以苏皇后根本不必动气。
梅妃也正是倚靠着点底气,耀武扬威般地带着霜儿和叶谨言离开了凤藻宫。
直到出了宫门,也没有一个宫人敢上前阻拦,苏皇后也没有再大闹。
好不容易回了倚梅阁,庞氏便把叶谨言晾在了一旁,小心翼翼地检查霜儿身上有无伤处,又让裴珠去拿了药膏来。
霜儿忙钻进了庞氏的怀抱中,眼圈微微有点发红。
“娘,我只跪了一会儿,不疼。”
庞氏心里酸软的不像话,她一眼不落地紧盯着霜儿,泪水便忽而滚落了下来,恰好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之上。
叶谨言只觉得自己不该打扰这对母女的相处,便悄悄退到了廊道上。
霜儿这才上前替庞氏擦了泪,挤出一抹笑道:“娘别哭了,女儿也没吃什么亏。”
如今是没吃什么亏,可苏皇后如此盛气凌人,若庞氏晚些赶过去,只怕就不一定了。
思及此,哪怕庞氏心里再不舍,还是伸出手抚摸了霜儿的脸颊,说道:“以后少进宫里来,娘在宫里一切都好,你只要顾着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这话无异于在霜儿的心上扎刀。
她知晓娘亲如今苟延残喘地活在这深不见日的宫中,不过是为着自己罢了。她这一世都被娘亲捧着手心里疼爱,明明知晓娘亲身陷囹吾,却无能为力。
难道还能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将娘亲一人留在这深宫之中吗?
这样的事儿,霜儿做不出来。
所以,她噙着泪摇了摇头,以示自己的无奈。
庞氏心里也有千万个舍不得,只是却不得不把女儿的安危放在首位。
苏皇后身后还有承恩公府,且她如今失了梅音公主,行事似是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今日庞氏还能赶到凤藻宫去救下霜儿,下一回就不一定了。
如此,这尔虞我诈的深宫,还是不要让霜儿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