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冷寂。
叶谨言正抱着怀里被墨狐皮大氅遮住身子的霜儿,脚步匆匆地穿梭在教坊司的回廊上。
教坊司的侍女们见他气势斐然,腰间别着的金石令牌铃铛作响,只敢垂首躬身行礼,无一人敢多问,也无一人敢硬拦。
霜儿陷于暖意融融的墨狐皮大氅中,方才的惊惧与战栗皆不见了踪影,只余耳边清晰可闻的壮硕心跳声,及被男子抱在怀中的别扭与堂皇。
她鼓足勇气从那大氅的缝隙处偷瞥了一眼抱着她的男子。
只这一眼,却让她不由得鼻子一酸。
这些天压在心底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
杏眸氤氲起了泪雾,如珠般的泪滴在了大氅的绣边衣缝,擦着叶谨言的手臂而落。
察觉到怀中女人微颤的身姿,和嘤咛而起的哭声。
叶谨言不由地放缓了脚步,忆起方才在花阁里她只着一件单薄肚兜的凄苦模样,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两分怜悯。
被父母娇养至今的贵女沦落成了伺候男人的官伎。
实在是可怜。
出了教坊司后,叶谨言便把霜儿抱上了马匹,驾马行去了京城西街的汨罗巷。
汨罗巷内有一素园,颇为精致小巧。且叶谨言已事先安排好了两个机灵的丫鬟,随身侍候霜儿,其余衣食住行他也安排妥当。
如此行事,也算无愧于心了。
临到素园门前,小厮梧桐已候在了红漆木大门外,正提着琉璃灯盏遥目眺望。
叶谨言翻身下马,瞥了眼远处深暗的夜色,本欲让霜儿自己走进素园里头,他便折返回叶国公府。
可霜儿哭了一路,侥幸得了叶谨言所救后愈发伤心难当,忆起不知安危的爹爹和娘亲,更是悲从心来。
唯一能让她生出几分暖意的便是叶谨言宽阔的怀抱。
霜儿也明白。
王家遭难,她又入了那不堪的教坊司,此生只怕与心爱之人再无缘分。
可她想的愈明白,心里便愈发苦涩,泪意也便愈发汹涌。
霜儿半是伤怮半是欢喜,便抬起柔荑攀住了叶谨言的胳膊,泪意涟涟地抬起杏眸,说:“多谢世子爷。”
借着琉璃灯盏透出的曦光,叶谨言将霜儿眸中的缱绻与不舍尽收眼底,她身子瑟缩单薄得只剩一团,杏眸肿得如桃儿一般。
不由得让叶谨言忆起了去岁在猎场里猎到的那只小鹿,也是这般湿漉漉的纯澈眸子,瑟缩着身子趴伏在他的靴边。
顶着如此清亮的眸子,那一句要离去的话竟不知怎得说不出口,叶谨言见她泪意仍是不止,便蹙着眉说:“别哭了。”
嗓音虽冷硬,可在出口的一霎那已收起了些凄冷,多了两分柔意。
一旁的梧桐听得这等嗓音,牙酸得只恨不得一头钻进墙边的狗洞里。
霜儿果真收起了泪意,只是那双如玉脂般的素白柔荑却不肯从叶谨言胸膛前落下。
她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叶谨言要如何安排她,更不知教坊司里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会不会再追上来。
眼前之人,是她唯一的倚靠。
梧桐到底是记挂着府里的表小姐还在等着世子爷回府一事,便清咳一声,以示对叶谨言的提醒。
这一声咳嗽划破了夜色的寂静,也让叶谨言莫名软下来的心肠重又硬了回去。
他立时沉下脸,强硬着掰开了霜儿攀住他衣襟的手。
霜儿白了脸,软着嗓音几近祈求地说:“我不哭了,求世子爷不要恼我。”
如此卑微,如此可怜。分明是在那教坊司里被吓得狠了。
叶谨言叹了一声,说:“你放心,那些人不会再追上来。”说罢,他便敛下眸子,不再去看霜儿凄苦的眸色,欲带着梧桐离去。
可他方才迈开一步,霜儿便如受惊的小兽般发起抖来,颤着嗓音问:“爷是要走了吗?”话落,豆大的泪珠沁出眼角。
今夜的叶谨言已是分外心软,当即便敛下漆眸,冷声说:“素园内有伺候你的丫鬟,若是缺了什么就与她们说。”
说罢,便扬长而去。任凭身后的霜儿如何哀切,都似恍若未闻一般。
自那日叶谨言将霜儿送来素园后,他便再未现过身。
伺候霜儿的两个丫鬟名为秀玉和秀珠,皆生的清丽动人,伺候人的活计也做的十分周全,只是不大爱与霜儿说话。
霜儿惦记不知下落的爹爹和娘亲,又被秀玉勒令不许出素园半步,便只得日日靠在支摘窗旁的软塌上,盼着叶谨言的到来。
霜儿自觉欠了叶谨言莫大的恩情,实在无以为报。便从秀珠那儿要来了针线筐,一针一线地替叶谨言绣起香囊来。
霜儿绣香囊时的神色专注又沉静,白的晃眼的柔荑在穿针引线间沾染着些岁月静柔的韫色,无端地便让人放下了焦躁之意,全副心神皆聚在她这双纤纤玉手之中。
秀珠多瞧了她两眼,目光览至霜儿洁白莹润的脖颈处,再往上一寸,便是一张摄人心魄的清艳面容。
如此美貌,世子爷竟舍得将她安置在素园里当个外室?
秀珠不如秀玉沉稳,且瞧着霜儿待她们如此和善温柔,私心里也不由地向霜儿靠拢了两分。
她见霜儿日日在支摘窗下苦等着世子爷的到来,便寻了个秀玉不在跟前的空档,与霜儿说:“姑娘何不去叶国公府里送个信儿?只说你身子不舒服,爷自会来素园看您。”
霜儿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眨着朦胧的杏眸说:“可我身子一切都好,并没有不舒服。”
自小至大,她可从没有骗过人。更不明白何为男女之间的拿乔。
秀珠见她神色懵懂,忙出声解释道:“姑娘难道不想见爷?”
霜儿自然想。
她本就心悦叶谨言。经了教坊司一事,那点心悦蔓延滋长得愈发旺盛,串起她心里的苦涩与彷徨,将这情爱一事领悟了个彻底。
“世子在御前司当值,应是忙的很儿。”霜儿敛起黯淡的杏眸,如此说道。
秀珠这下便恨铁不成钢地说:“姑娘是外室,本就无名无姓地跟着爷,若再不使些手段,只怕爷早将你忘在一旁了。”
话音一落。
“外室”一语让霜儿霎时噤了声,方才还裹着羞意的双靥漾起惨白之色,柳眉卷起愁色,杏眸氤氲起泪雾,分明是伤心难堪到了极点。
是了,她如今被叶谨言养在这一方素园里,无名无姓地苟活,不就是旁人嘴里的外室?
一夕之间,她非但是从大家闺秀沦成了教坊司的官伎,也从叶谨言的正妻落为了外室。
霜儿很想与秀珠争辩一番,告诉她自己不是叶谨言的外室,可这话却卡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是外室,还能是什么?难道叶谨言还能如约将她娶进门做正妻吗?
秀珠见她神色松动,便好声好气地说:“我以后要天长地久地照顾姑娘,只有盼着您好的份儿,您可要好好想想奴婢的话。”
这一日,霜儿果真不在侍弄那点针线活儿,而是坐在软塌里凝神沉思,连晚膳也不过囫囵用了几口。
翌日一早,秀珠再去服侍霜儿起身时,她终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如今唯一能依仗的人便是叶谨言,爹爹和娘亲的消息也只能从他那儿探听,他一日不来素园,她便一日不知爹娘的状况。
霜儿心思跃动,踟蹰间便告诉自己:叶谨言既愿意来教坊司救下她,兴许也有几分心悦她。她如今不奢求名分,只盼爹爹和娘亲能安然无恙。
半刻钟后。
霜儿坐于团凳之上,忽而捂着心口如此对秀玉说:“我心绞痛得厉害。”
叶国公府内。
胡氏也正在上房里捂着心口唉声叹气道:“一连给言哥儿说了四家贵女,他却是连面也不肯见。”
身旁的胡嬷嬷忙替她抚背顺气,嘴里道:“世子爷生了副倔强脾气,太太有时也该让他一回,省得伤了母子情分。”
胡氏冷笑一声,到底是不舍得将火气发在自小服侍她的胡嬷嬷手上,只好砸了手边的一套茶盏,怒道:“还不是那个贱婢,早先她娘就将国公爷迷得七荤八素,如今做女儿的又要来勾引我儿,我岂能忍下这口气?”
也只有在心腹胡嬷嬷跟前,胡氏说话做事才这般肆意,胡嬷嬷悄悄地收起了地上的茶盏碎片,温声道:“老奴最明白夫人这些年的苦楚,那表小姐性子清高又善妒,断然不是个做世家冢妇的料子。”
胡氏发泄了一通,心里的火气总算是消散了些,方才言辞间的锐意不见所踪,只剩下些凄苦之意:“国公爷与我离心二十年,我已无能为力。可言哥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精心将养了二十年,却为了这么个女人屡次忤逆我。”
胡嬷嬷忙拿出软帕替胡氏抹泪,老脸皱成一团,晃着与胡氏一模一样的凄苦之色:“世子还年轻,总抵不过这狐媚子的勾人手段。只要夫人不点头,那狐媚子便进不了门,拖过几年功夫,等那狐媚子颜色褪尽,世子难道还能对她一片痴心不改?”
“好不容易挑了个王家霜儿,言哥儿瞧着也不厌她,还点头应下了这桩婚事。可偏偏王家遭了劫,上哪儿再挑个合适的贵女?”胡氏愁道。
胡嬷嬷急着为主子分忧,眼眸一转,便笑着说道:“世子妃不好找,可寻个貌美的妾室却容易的很儿。总要压一压表小姐的气焰,将来等世子妃过门时,再将那妾室遣散了就是。”
胡氏迟疑道:“言哥儿连通房都不肯收,又何况是妾室?”
胡嬷嬷笑道:“夫人难道忘了?世子爷把那王家小姐从教坊司里捞了出来,如今正安置在素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