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低语说完,段南歌却也不给廖九解释到底哪里不一样,只又问一遍道:“你们爷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这么怕水的?”
犹豫再三,廖九还是诚实地跟段南歌说了,只是怕有旁人听见,所以刻意压低了声音:“爷小的时候,曾受邻里间的孩子们捉弄,被装进木箱扔进了河里,详细的情况属下并不知晓,只听说前当家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才将爷找回来,而这三天爷自然受了不少罪。”
“小时候啊……”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段南歌的心头微微发疼。
抿了抿嘴,廖九又道:“原本爷连池塘里的水都怕,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眯了眯眼,段南歌突然抬头望了望前方,而后抬手:“停船!”
阳光灿烂,江面上视野开阔,段南歌已经能隐约看到远处那一点小洲。
段南歌招了招手,将谭宜修招到身边来:“这里距离前面那座小洲大约有多远?”
谭宜修极目远眺,而后拧眉:“这得有百余丈远了吧?”
“游得过去吗?”段南歌又问道。
就算有那几个被捕水贼的口供,他们第一次来到水贼巢穴,还是得小心行事,贸然靠近指不定要吃什么亏。
“游过去?”面对段南歌,谭宜修头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讶神情,“这……王妃……南公子,这可有百余丈远啊……”
这游过去不说累死也会力竭,那还有力气制服水贼?
“游不过去?”段南歌眉梢微挑,偏头看着谭宜修的视线中似乎有那么一点嫌弃,“那就再往前靠一靠,靠得你们可以游过去的最远距离。也不是让你们所有人都游过去,水性最好的游过去探个路就行。”
“……知道了。”谭宜修能理解段南歌的意图,但……
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如海军兵将,谭宜修只能替
他们祈福。
下令让船缓慢前行,谭宜修满心狐疑,又凑到段南歌身边问道:“南公子既然需要人游水,为何不调加东军的人来?”
段南歌撇撇嘴,道:“加东军虽是吴越水军主力,但来回调遣太麻烦,等他们来的时间就足够我们自己把事情办完,而且……”
话音顿了顿,段南歌哂笑道:“而且加东军的水性可不一定比你们好。”
狐疑地看着段南歌,谭宜修却没有问。虽然不知道段南歌说这话的依据是什么,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谭宜修就是觉得段南歌这话就算没有十成真也该有八分是真的。
段南歌蹲坐在船头,指挥着四艘小船时快时慢地向水贼的老巢靠近,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然而广陵城外的河岸边,秦渊却还没有走到水边。
那流淌不息的江水就在眼前,估摸着再有五步秦渊就能站在水岸相接的地方,然而秦渊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他就只能站在这五步远的地方,面色铁青,两腿打颤。
他知道,知道这江水流经之处只是城镇,只是村落,没有吃人的猛兽,更没有魑魅魍魉,顺流而下并非是一条不归路,现在的他理智地知道这一切,可年少时的经历却在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刻痕,这刻痕所带来的伤痛能盖过他的理智,操控他的心神和言行。
他怕,因为曾在那黑漆漆的狭小箱子里感受过无能为力只能任自己被水包裹而后渐渐下沉的绝望所以他怕,因为再睁开眼时就身处异地只能无助地任人欺凌所以他怕,因为逃脱不掉再被抓回去之后反而受到更残酷的对待所以他怕,即便如今他位高权重,即便如今他富甲一方,即便他能跻身江湖上游,即便他已经不再害怕人,他却还是害怕
水,怕这水再将他带去莫名危险的地方。
“爷,”廖十轻手轻脚地走到秦渊身旁,温声低语道,“广陵城附近江河溪流众多,咱们……慢慢来吧。”
在广陵城附近的所有水域当中,这江河最是宽广、最是汹涌、最是危险,爷突然就挑战这么高难度的事情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廖十这话说完之后,站在他面前的秦渊不仅动都没动一下,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廖十皱眉,而后向秦渊作了个揖,道:“爷,属下得罪了。”
话音落,廖十就伸出手抓住秦渊的胳膊,而后将秦渊拉离江水。
等与江水离开一定距离之后,秦渊的两腿一软,人就栽了下去。
“爷!”廖三和荆风齐齐冲到秦渊身边,明明只需要扶住秦渊就好,两个人却手忙脚乱的。
寒着脸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秦渊突然扬手就将手里的扇子砸了出去。
怎么偏就这件事屡试屡败?别说是成功,他这根本就是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廖十连忙安慰道:“爷,雪阳先生也说了您这事情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慢慢来?”秦渊自嘲地笑笑,颓丧道,“十几年了,爷多一步都走不出去,这还不够慢吗?”
廖十三人无语,偏这个时候又不敢搬出段南歌来安慰秦渊。
片刻之后,廖十又道:“爷,您快起来吧,王妃办事向来利落,加上心里牵挂着爷,该是很快就能回来了,爷……爷先回府定定神吧。”
“是啊,”秦渊又是一声冷笑,这笑意里的嘲讽还是冲着他自己的,“南歌办事一向利落,爷还说要护着她,但这个承诺爷却从来没有做到过。”
廖三想说与这天下间的男人们相比,秦渊在为人夫时已经做得很好了,可秦渊没有达到他自己的预期,有许多他
原本打算为段南歌做的事情秦渊都没有做到,会对自己感到不满和失望也是理所当然的。
眼神突然一闪,廖三站起来,向秦渊伸出了手:“爷,咱们回去吧。”
他们在这儿发愁也没有用,反正王妃走时特对把廖九给带上了,爷因为这江水而分神没想明白,可他猜王妃八成是想借机向廖九问清这事儿,毕竟这事儿不好直接问爷,虽说爷在王妃面前不太讲颜面,又时常自毁威严,可这件事对爷来说却不仅仅是童年糗事、丢人现眼那么简单的,当年爷的那段经历,除了前当家的没人知道,便是他们也不知道其中详情,只知道爷被找回廖府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跟在前当家身边,寸步不能离。
不过祸福相依,因为那段经历,所以爷不得不时时刻刻都跟在前当家身边,而正因为爷那段时间总是跟在前当家身边,所以耳濡目染学会了经商的门道,渐渐融入廖氏,这兴许也就是所谓的命数。
廖十三人好说歹说地将秦渊劝回了吴王府,回府之后秦渊最想做的事情其实是喝酒,但一想到段南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府,秦渊果断放弃了借酒消愁的想法,只依着段南歌曾经教给他的方法,一步一步地登到了塔楼顶层。
这塔楼的顶层是段南歌最喜欢的地方,平日里只要段南歌闲来无事,只要秦渊不在府里,段南歌就会来到这顶层,或一个人煮水烹茶,或拉上己未或者少越一起抚琴对弈,尽管这样的时间不多,但因为这里是段南歌喜欢待的地方,所以日常所需一应俱全,瞧着也是十分温馨清雅的样子,这模样颇有几分青竹居的味道,正是秦渊所喜欢的模样。
心有灵犀似的,秦渊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就坐在了段南歌平日里最爱坐的位置上
,身子略略一歪就能靠在旁边的矮桌上,而桌上摆着一张棋盘,两盒棋子,而离秦渊近的是一盒黑子,那是段南歌爱用的颜色。
拿一颗棋子在手里,段南歌下棋时那低眉浅笑的温婉模样就不由自主地浮现而出,叫秦渊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温柔微笑,仿佛心里的消沉和阴霾也散去了几分。
将那颗棋子握在手心,秦渊歪了身子趴在桌上,闭上眼睛,房间里的香气更浓,那是掺了昙花的迦南香的味道,是秦渊一直用着的熏香的味道,是秦渊习惯的味道,也是段南歌从秦渊这里沾染上的味道,这味道最是让秦渊安心,闭上眼睛的朦朦胧胧间,仿佛段南歌就在身边。
江河下游的江水里,段南歌突然打了个喷嚏。
跟在段南歌身旁的谭宜修和云飞一听到这喷嚏声就给吓得一哆嗦,只觉得连心头都跟着颤了颤。
“王妃,您……没事吧?”云飞担心地问道。
谭宜修也是紧抿着嘴看着段南歌。
依着王妃的计划,他们将船开到一定距离之后就停了下来,而后安排人游过去打探情况,谁知他这边的人还没安排好,那边王妃就已经悄无声息地下了水,连点儿水花溅起的声音都没有,还是一名如海军瞧见提醒了他,他才发现王妃竟然下水了,看着江面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的王妃,他的魂都差点儿给吓散了!这王妃就不能做一点儿像王妃的事情吗?!
于是匆忙点了几个人,他就连忙下水追上王妃。不过不得不承认,王妃的水性是真的好,被江水冲击着顺流而下却不见半分慌张,甚至还能自如地调整自己前进的方向,她一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学的这些东西?
“没事,”吸了吸鼻子,段南歌压低声音说道,“都再往水里潜一潜,小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