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军营重地想要洗漱是很困难的,都是男人挤成了一堆,寻了个天然形成的湖边洗,湖面上结了一层冰霜,一群人在岸边烧水,兑了冷水,就往身上冲。
而且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对在皇宫里养尊处优已久的苏青茴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更何况,她还是女儿身,怎么洗澡?
她蹲在地上,也不敢看那些粗犷的男人,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梁二大大咧咧地披着棉布澡巾走过来,问:“你不去洗?等会儿又得等下一批热水。”
“不去,你先去。”苏青茴别开眼,对他光着膀子四处走简直不忍直视。
“哈哈,那我走了。”梁二没多想,走开了。
苏青茴左逛右逛,都找不到机会洗,索性回了军帐内,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半夜,待人都入眠,她才偷偷溜出军帐。
出来后,外面只剩下守夜的士兵。
她抱着衣服提着桶往湖边走去,下午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军营里明令禁止夜间随意点火,因为会被当成什么信号。
叹了一口气,只能认命般地闭上眼睛,提着一桶冷水往身上浇。
比起她手上的伤痕,她身上洁白如玉,月光洒在湖面波光粼粼,清澈水滴顺着凝脂般的皮肤流下,出水芙蓉般袅娜的身段,夜色朦胧下半遮半掩引人遐想。
后方,墨色狐裘裹着一道高大的身影迈步而来,上半张脸戴着一个银色面具,只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冷峻下颌,微微抬起,面具下的丹凤眼锁住前方的人影。
暴露在空气中的后背比地上的雪还要白皙,瘦弱的骨架,两侧深陷的腰窝,简直不像是男人的。
但士兵的衣服被放在旁边的树墩子上,的确是他的军营士兵,而且应该是新来的。
纵然被冷水浇得发抖,也依旧挺直着脊背。
这倔强的背影,熟悉的身形……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抹阴郁,在一瞬间似孤狼般要将面前的人拆吃入腹,炙热无比,又复杂至极,转瞬即逝。
裴淮之别开眼,冷冷勾唇,墨眸转为平静。
那人都死了,怎么总是见到一个熟悉的就以为是她?
他漫不经心地收回眸光,转过身准备走,他可没有偷窥人洗澡的爱好。
刚转身。
忽然听到一声低呼。
清冷的质感,雄雌莫辨的熟悉声线,如梦似幻,在这空旷山野之间,如勾人的鬼魅。
他脚步一顿,额头上青筋跃起,猛然回头。
苏青茴冷得发颤,抬头的瞬间,突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只深棕色的猫头鹰栖息在旁边干枯的枝桠上。
阴影遮住它的腿脚,垂在两侧的翅膀遮住它圆滚滚的肚皮。
一双圆睁的黄褐色眼睛正盯着她,乍一看,凶狠乖戾。
她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桶失手落地,惊呼出声。
回过神来正懊恼。
却突然听到杂草地上传出声响,是鞋子踩踏的声音。
她眼神一凛。
她本就是趁着夜色偷溜出来,神经极度敏感,如果被发现她是女儿身,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能会充为军妓。
她自小的经验告诉她,不能赌。
于是,苏青茴没有回头,而是捡起衣服往身上披,拿着桶,敏捷地往黑暗处跑去。
军营本就不点火,她身形又娇小,小兽遁逃一般,很快消失在夜色当中。
方才的低呼与熟悉的背影,仿佛是裴淮之的一场梦。
他一踏步想要去触碰,梦就碎了。
这样的经历,三年来,重复不断,折磨着他。
这一次,怎么这么真实?
裴淮之眯起眼,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岸边一地冲澡留下的水渍,昭示着刚才根本不是幻觉。
李璟,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一面了?
无论是鬼还是人,这一次,你都只能匍匐于我之下,如果硬要死,我也会拉着你坠入无边地狱,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狠意。
……
翌日五更天,天还未亮,士兵们纷纷起床。
苏青茴比他们更早,走到营帐外,握了一把泥土打湿,左一道右一道抹在脸上,瞬间整张脸都变得脏兮兮的。
军营重地,脏乱差本就是大家习以为常的,她这样也不奇怪。
她一夜未眠,实在是胆战心惊,昨日竟然有人偷窥她洗澡?不知那人有没有看到她的脸……
吐出一口郁闷之气,她又检查了一下脸上的痕迹,确定不会引人注意后,才放下心。
梁二见此也没说什么,他已经习惯这个小矮子的一些奇怪行为了。
性子也别扭冷淡,整个人都很怪异。
他们一行人被分为几个小队,被一个旧兵带领蹲马步,做早操。
朝阳下是挥洒的汗水和铿锵有力的低喝,刀剑拼撞刺啦骤响,拉扯间一方败落,留下淋漓痛快的大吼,倒地瘫软的喘息。
主帐,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背着阳光,银色面具反着光,让人觉得模糊不清。
他单手负背,宽阔的肩被狐裘盖住,立在帐前身如苍松,将领英姿与帝王之气共存,与一行人高马大手持蛮力的人格格不入。
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懒散之下,又嗜血而阴冷,让人脊背一凉,不寒而栗。
“咦,那人是谁?怎么戴了个面具遮遮掩掩的?”一人瞟了一眼,惊奇地问。
“嘘!”旁边的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巴,道,“你不知道鬼面将军吗?要是被听到你议论他,可是要被杀头的!”
军营铁律不容侵犯,更何况是在生性冷血的鬼面将军麾下。
梁二从小对铁骨铮铮的男儿很钦佩,却也不由得低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将军怎么要戴着面具,是不是长得丑?”
李惜言逃出皇宫后隐姓埋名,在坊间也听闻过这个颇受爱戴的将军,她好奇过,因为将门出身有惺惺相惜之感。
三年的时间,从十九到二十二,战场的厮杀为裴淮之披上了血色迷雾,身量拔高一寸不止,原本就英姿勃发如未出鞘的刀刃,一朝利刃拔出,瞬间剑光漫天,驰麟化龙。
她不可能认得出他。
于是,苏青茴只远远看了一眼,便压住好奇,沉默不语。
裴淮之负手走过来,巡视的目光从左至右,一个一个扫过去。
苏青茴认不得他,他却一眼,就认出了她。
即使她蓬头垢面,手上满是伤痕,原本白玉般的脸上也无甚表情,可她的身形与姿态,与以前别无二致。
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紫檀木桌案上狼毫泼墨生香,他便很想搂住的柳腰,嗅闻的如墨青丝……
怎么可能?
他心底是不可置信的。
这般低眉顺眼的沉稳隐忍的模样,这世上怎会有第二个人?怎会如此相似?
随之而来的,是猜疑,会不会,他没有死呢?
这人,一向狡诈如狐狸,不然也不会将他耍得团团转,难不成,是诈死?
这个念头一出。
他只觉胸腔内似被北地寒风灌过,又疼又颤抖。
似乎被砸了个窟窿,阴郁之气瞬间喷涌而出,眼尾也有滚烫感随之而来,被他咬住牙,收回去。
苏青茴敏锐地察觉到这气势不凡的男人灼热得不同寻常的眼神。
然而,就在她忍不住抬眸看去的时候,那人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