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长根和洪天晴赶到了砖场,砖场的人得知消息差不多都来了,他们在“六间房”的边上远远的望着砖窑,此时,砖窑更像是一个放在炉灶上的大蒸笼,它的周身热气升腾,韩长根看到人们来到这里只是远远的观望,没有一个人动手施救,韩长根顿时火冒三丈,他一声大吼:“还想在砖场干的,就跟老子上!”,韩长根拎了把铁锨就准备冲过去,张银锁拽住了他,说:“姑父,我们上去了,地太烫,实在是无处放脚。”他抬起脚给韩长根看,他的解放鞋脚后跟都露了出来,张银锁告诉他说,这是因为地太烫,脚后跟的橡胶都被烫化了。 韩长根见状只好亲自去公社,跟赵有林作了汇报。赵有林打电话向刘本涛求救,县里派来了一辆消防车,很快,消防队员用高压水枪冷却了砖头,几个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的消防队员抵到窑口的通道里,把何满仓烧的只剩下一半的尸骸抬了出来, 消防队员用一块帆布包好,放到了六间房韩长根的办公室门前,便乘坐消防车离开了。洪天晴吓坏了,他浑身颤抖,躲在休息室里,不敢去看一眼何满仓残缺不全的尸体。韩长根进来跟他说,何满仓已经烧成了那样,怕他的家人见了会受不了,他已经安排人把何满仓的尸体直接拉到汤家桥殡仪馆火化了,洪天晴闪着惶恐的眼神点点头,韩长根安慰他:“这与你毫无关系,用不着害怕。”话虽这么说,是他把何满仓介绍过来的,如今人没了,就那个无理都要搅三分的蔡莲花能饶得了他!天晴咬紧牙关,心里想,怕与不怕都要面对蔡莲花,她爱怎么样随她便吧!到了下午,到殡仪馆的人抱着骨灰盒回来了,韩长根叫上洪天晴,让侄女婿张银锁赶上马车,三人带着骨灰盒来到了何集村,临近何满仓家了,韩长根突然让张银锁把马车停下来,说现在他去不合适,韩场长解释道,他现在去见何满仓的媳妇,何家人还不得把他这个砖场场长给撕巴了,他是奔着抚恤金的事情来的。他让天晴告诉何满仓的媳妇来砖厂找他谈。洪天晴抱着骨灰盒下了车。马车掉过头走了,洪天晴也没有直接到何满仓家去,而是回到了自己家,郑淑玉看到他手上捧着的骨灰盒,立刻什么都明白了,洪天晴说:“娘,您赶紧去叫景然叔,就让他直接到何满仓家,您再去找何满仓的姐姐,然后随她一起过来吧,我们还要去砖厂跟场长商量抚恤金的事,时间挺紧的。”别人都不重要,只有景然叔来了,他心里才会踏实。郑淑玉一走,洪天晴抱着骨灰盒去了何满仓家。
蔡莲花见到了骨灰盒都不相信何满仓他人已经死了,洪天晴说了好几遍,她都在摇头。
临烧窑的前两天,何满仓回家说,这次又多亏了天晴,没有天晴为他在韩场长面前说话,他一个对烧窑一窍不通的新人,怎么可能会留在砖场,砖厂临近四十号人,除了三位烧窑师傅,就留下了食堂的高老冒和他,其余的人统统被撵回家“猫冬”去了。蔡莲花关心的是他留下来烧窑一天能挣多少钱,“两块五”,“回家的人呢?”“有一块钱。”蔡莲花感到不可思议:“那也不少了,在家歇着拿的钱都差不多顶的上公社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了。”何满仓得意的说:“那我烧窑比得上县里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了吧?”蔡莲花喜形于色,说:“要不那么多人都想进砖厂呢,这可真得好好感谢洪天晴,哪天请她来家里喝酒,他为你的事这么尽心,咱们要知恩图报。”,可是马上要烧窑了,何满仓从砖厂回来情绪竟有些低落,蔡莲花问他:“你今天这是咋啦,在砖厂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何满仓说:“没什么,今天天晴说,这窑一开炉点火,就要连续七八天没黑没白的待在窑上不能回家,真舍不得你和小石蛋。”,他在天晴面前还夸下海口呢,回到家就变了。蔡莲花刚想说:“没出息,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了,”,话到嘴边马上改了口,她抱起炕上的小石蛋,逗着娃娃说:“丈夫,丈夫,养家糊口,汉子,汉子,穿衣吃饭”。现在,蔡莲花想起了她对何满仓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当时她就觉得不吉利,难道现在真的就是一辈子见不着了吗,看到洪天晴脸露悲戚,蔡莲花终于相信这是事实了,她扑上去对着天晴,又是抓脸又是扯他的衣领,蔡莲花哭喊着:“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去的是砖窑,不是火坑!你把满仓还给我!”在炕上独自玩耍的小石蛋被吓哭了。洪天晴默不作声,只是垂着头,任她抓扯。这时候,郑淑玉跟何满仓的姐姐何淑芳跑了进来,何满仓在何集村最亲的人只有这一个姐姐了,何淑芳进屋先把炕上哭叫的小石蛋抱进了怀里,蔡莲花一看到何满仓的姐姐,松开了洪天晴,两个女人把小石蛋夹在中间,抱在一起哭作一团。郑淑玉看到儿子脸上的血道子,心疼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洪景然随后进来了,他是故意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洪景然是在等蔡莲花把心里的难受劲发一发,她要不发出来,这时候谁去劝都没用,他听到蔡莲花在嚎啕大哭,觉得是时候了,他才进到屋里来,就看到了天晴脸上的血印子,顿时生气了,他指着天晴的脸质问蔡莲花:“这是你挠的!”蔡莲花胆怯的看看他躲到何淑芳身后去了,洪景然忍住了,他没有发气,而是心平气和的说:“ 当初我就劝天晴少管闲事,他还坚持要我去跟朱培钟说说,让他同意放满仓去砖厂,我当时就一口回绝了,为什么,怕的就是日后这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天晴这孩子心眼好,念旧情,说满仓是他发小,这个忙他帮定了, 可现在呢,砖窑垮了,满仓没了,就拿天晴当冤大头,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现在,韩场长还在等着你去谈抚恤金的事呢,天晴帮你,是念在他和满仓之间的情分,不帮你,是他对这事不用承担一点责任!天晴,你说!”,蔡莲花一听,不哭也不闹了,只是说她男人都没有了,还不兴她发泄一下呀!天晴说,这个忙他愿意帮,蔡莲花求洪景然也一起去,洪景然也答应了。看到这个结果,郑淑玉总算松了一口气。洪景然让天晴去套辆马车:“你跟哑巴讲,就说是我要用车。” 哑巴夫妇在马厩喂马是洪景然安排的,在何集村,哑巴只买他的账。路上,洪景然低声对洪天晴说:“这是一锤子的买卖,到了砖场,你跟韩场长为蔡莲花多争取些抚恤金,兴许她会念你的好,以后不会再纠缠你了,哎,这事,谁家摊上了都不啻于是一场灾难呀。” ,蔡莲花拿到了她满意的赔偿,不找洪天晴闹了,可她对洪天晴是有条件的,她要求洪天晴隔三差五去她家里给她劈柴、担水,最主要的是洪天晴要负责孩子小石蛋的抚养费,洪天晴仗义,当时都应了下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蔡莲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劝他对蔡莲花最好是避而远之。郑淑玉也埋怨他经事不过脑子,光凭着一股子侠肝义胆早晚是要吃亏的,洪天晴说:“这又不是什么割头掉脑袋的事,就应下她吧,您说咋整,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孤儿寡母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在娘面前他怎么敢提“ 孤儿寡母 ”这四个字呢。他赶紧给娘道歉。郑淑玉一脸无奈,天晴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只能由着他。郑淑玉岔开了话题,说:“鹃子来信说,下个星期天她和孟华要回来看看。”洪天晴说,也好,这几天太晦气了,鹃子和孟华来了,他也可以换个心情,“看你这脸上一道一道的。”郑淑玉说:“这件事起底就是我的错,当初真不该替蔡莲花带话。”天晴不耐烦了,说:“ 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郑淑玉诧异的看看儿子,天晴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还是第一次,这让她有些担心。
蔡莲花在她家里的西屋为何满仓摆设了灵位。前三天,她家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多数都是空着手过来点柱香,鞠仨躬,村里跟何满仓家沾亲带故的最多也就带十个、八个鸡蛋过来,郑淑玉也来了,她给蔡莲花塞了五十元钱便离开了。小石蛋已被何满仓的姐姐何淑芳接走了,第四天,她外村的娘家大哥蔡震良来了,蔡震良说,前几天爹娘接到她托人捎来的信就让兄弟到家跟他说了,不巧的是,他才找了木匠在家里打柜子,离不开人,爹娘急了,说让他兄弟送老两口来,爹娘岁数大了,腿脚不好,兄弟又有眼疾,半道上出个好歹可怎么得了,还是他来吧。蔡振良说,他落落脚就回去。蔡莲花说:“行了,你这个大忙人要有事也可以别来,又没谁拿枪逼着你!”,这都是什么血脉亲情啊,想想就寒心,她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蔡振良在灵位前烧了一炷香,鞠了三个躬,从带来的篮子里拿出两个白面馍馍放在了灵牌前,然后,他对着蔡莲花说:“人都走了,做做样子就成了,注意点自己的身体。”说着,拎起盛着白馍的篮子走了,这是安慰她吗!简直是混账话!蔡莲花看着大哥竟然还把带来的篮子拿走了,气得她直咬牙,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喊着:“那是爹娘给我的白面馍馍,你给我放下!”,蔡莲花认出了他手上的篮子,那还是何满仓用柳条编的提篮,前不久她用那个提篮装了半篮子鸡蛋回去看爹娘留在娘家的。蔡振良听她这么一喊,跑的比兔子还快。蔡莲花披麻戴孝在家里守了七天,“头七”一过,蔡莲花怒气冲冲的去了娘家村,她冲到蔡振良家里,把他抓了个满脸花,她大哥一家自知理亏,任她发泄了一通,等蔡莲花走了,她嫂子对着来瞧热闹的人解释说,小姑子刚死了男人,心不顺,跑来跟她哥撒气,什么人哪。同村住着的,谁不知道谁,蔡莲花性格是烈了一点,可她哥嫂抠抠嗖嗖的,那是在村里出了名的。蔡莲花在娘家住了几天,因为惦记小石蛋,她又回到了何集村。蔡莲花到了何满仓的大姐何淑芳家,说今后她要下地干活自己养活自己了,就把小石蛋寄养在她们家,大姑子人善良,明知道大冬天根本就没什么庄稼活可干,她就是偷懒耍滑图清闲呗,何淑芳说:没问题,这是她弟弟的血脉,是何家的香火,她一定好好照顾小石蛋。蔡莲花递给何淑芳二十元钱,说,她会每月给她抚养费的,说起抚养费,蔡莲花想到了洪天晴。
孟华去跟刘本涛请假,说明天是星期天,他准备以未来女婿的身份到何集村去看望鹃子的妈妈,重点是要用车,刘本涛答应的很爽快,还给了他一些肉票和糕点票。星期天一大早,两个人兴高采烈的去了肉店,孟华一看肉店大门前的窗口长队如龙,他领着洪丽鹃来到肉店的后门,连着敲了三、四下,一个小伙子开了门,他一看手上拿着肉票的孟华,绷着脸吼:“买肉去窗口排队!”说着,就要关门,孟华抵住门说:“我找张主任,你告诉他我是县革委会主任刘本涛的小车司机孟华。”一听这话,刚才还紧绷着脸的小伙子立马一脸堆笑,把孟华和洪丽鹃鹃请进了肉店。张主任是个五十出头的大胖子,脸上油光锃亮,屠夫出身的张胖子从来不缺肉吃,他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突出的肚子压迫着他的呼吸,离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喘息声。张主任就喜欢看窗外排队买肉的人挤来挤去,挨在窗边的人,每个人都渴望能割到一块膘肥肉厚的猪肉,买肉的人瞟过猪肉的眼神都在熠熠放光,而对着张胖子又是一脸的讪笑,分明是在讨好他,张主任这时候就特别开心,他吼了一嗓子,“排好队!再乱挤,老子马上关门!还想吃肉,吃个毬!”,割肉的师傅便也随声吆喝:“你们什么时候不乱挤了,什么时候卖,我正好歇口气,抽根烟!”他把刀撂在案板上,来到张胖子身边,用围裙擦了把手,从椅子上拿起烟,点上抽了起来,那个领孟华和洪丽鹃进来的小伙子显然是个学徒,他躬着腰对张主任耳语了几句,张胖子扭头看见了孟华,油腻腻的脸上露出笑容,他直接问:“小孟呀,要肥要瘦。”,孟华以前常来替刘本涛买肉,算得上是熟人了,他看了一眼外面正在排队的人,然后小声说:“肥瘦适中,三斤左右就行。”,“那就二刀肉。”,他示意抽烟的师傅,抽烟的师傅又指使徒弟去,小伙子在众目怒视下割了一块肉,过完秤用一根麻绳栓好递给了孟华,孟华把钱和肉票塞给张胖子,拽着洪丽鹃匆匆离开了肉店。洪丽鹃挺奇怪,他就是个司机,张主任怎么对他这么客气,孟华说:“四个轮子一把刀,现在是最吃香的行业。 ”洪丽鹃点点头:“我看也是。” 。两人又到百货商店用发的票买了蛋糕,孟华便开车和洪丽鹃来到了何集村。整整一天,郑淑玉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洪天明领着秀秀,让孟华开车到赵桥去兜了一圈,村里来的人络绎不绝,待到洪丽鹃离开何集村,郑淑玉问洪金民:“爹,您看孟华怎么样?”,洪金民说:“人倒是挺实在,就是个头和长相配鹃子那可是差远了,不过,重在人品。”郑淑玉“扑哧”一声笑了,爹都知道人品了,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