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龙溜达着往京剧团方向走,快抵近京剧团的时候,眼睛开始不停地往两边街面上瞧,他在寻找吃饭的地方。私人馆子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基本上都被造反派像割韭菜一样,齐刷刷地割干净了,只有公家开的饭馆才能在街面上自主经营,这种公家饭馆,分布在城里的各个地方,实在是少的可怜,就在周大龙左顾右盼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在他面前就出现一个饭馆,他定睛一看,不禁“嘿嘿”地笑了,隔着公路的对面,不就是京剧团的大门吗,也难怪他没有辨认出来,路边电线杆子上的电灯泡,几乎都被人用弹弓当靶子打碎了,只有被弹子打得露出铁锈凹坑的搪瓷罩子,垮垮搭搭地吊在电线杆子的支架上。仅存的两三个路边灯,也相隔百八十米,灯光昏昏,光影里蚊虫翻滚,黑影成坨。小饭馆门楣上方横挂一块牌子,十五支瓦的电灯泡映出几个字“京剧团小食堂 ”。食堂,这两个字就是当时餐饮界公家的代名词。就跟人们穿的服装一样,即单调又严谨,极具时代感,周大龙仰头看看横匾,撩开油渍麻花的布帘子,进去张口就骂:“妈了个巴子,大热天还挂着个冬天的厚帘子,捂大蛆哪!”馆子里的光线要亮得多,屋顶垂下的花线吊着一盏搪瓷绿色罩子的电灯,电灯瓦数应该比店门口的要高,加上灯光往下聚,灯光覆盖的地方,所有东西清晰可见,因为馆子面积大一些的缘故,只有屋里的边角是黑黢黢的,馆子摆了六张四方有棱的八仙桌,一个食客都没有。周大龙话音落了有那么几秒钟,一个腰上围着围裙的瘦高个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嘴上说着:“同志,不好意思啊,打烊了。”抵到近前一看是周大龙,吓了他一跳,马上满脸堆笑,“哎呀,眼拙了,眼拙了,周队长来此小店,小店顿时蓬荜生辉。”周大龙只注意到这人是个兔唇,嘴上豁口处露出大门牙花子。“少来虚头巴脑的,有啥吃的?”“有有,先给您来半只烧鸡,一壶小烧,您先吃着、喝着,我再下厨给您炒俩菜 ”周大龙满意的点点头说“等会儿我酒喝得差不多了,给我炒一小盘烩饼,再來碗鸡蛋汤”“得嘞,您就擎好吧,我给您沏杯茶,您先坐下润润喉,我把烧鸡给您剁成块儿,马上就得。”周大龙找了个挨窗的桌子,拖走长凳,把桌子推到窗子边上,这里的视角正合适,脑袋一歪,就能看到京剧团的大门,京剧团大门上方的灯光还行,至少能让他分辨出进出的人是男是女,只要仔细看,估计郝宝枝从他眼皮底下溜过去的可能性不大。瘦高个先端来一杯茶,不到片刻,一盘油汪汪,亮晃晃的烧鸡被切成块端了上来,诱人的香味直往周大龙的鼻腔里钻,他的口水从腮帮子两边直往外冒,肚子咕噜咕噜地乱叫起来,周大龙急不可耐地用手在盘子里抓起一块焦黄透亮的鸡肉,塞进嘴里,天哪,他的味蕾顿时全被烧鸡的香味包裹住了,他眯着眼睛,疯狂地咀嚼着。“周大队长,您再喝口酒,肉香和酒香柔和在一起,您会飘飘欲仙",瘦高个把一杯酒递到周大龙手上,说句:“您慢用”就闪开了,周大龙一口喝干杯中酒,眼睛往窗外看一眼,他又拿起桌上的锡壶,把酒倒上,自斟自饮。恰恰就在这个时间段,郝宝枝从对面昏暗的街道边上走出来,如风一般,飘进了京剧团的大门,别说周大龙现在是喝了酒,即便是他清醒的时候,也末必能分辨得出来,郝宝枝是在争分夺秒地赶时间呢;这时候,周大龙酒兴正酣,直到晕晕乎乎,两眼懵懂,烩饼也不吃了,鸡蛋汤也不喝了,给瘦高个往桌子上甩下五元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周大队长,这钱您收着”瘦高个把钱装进周大龙的衣兜里,“您能到小店来,已经给足兄弟面子了”周大龙说:“都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可我还是要说,你这个店是私家店,是资本主义尾巴!你挂着京剧团的牌子就能成公家的啦,少给老子来这一套,明天关门!”周大龙又掏出钱甩在了桌上,一步三晃地走了,瘦高个对着门外“啐”了一口唾沫:“ 打砸抢分子!什么玩意儿!”
京剧团团长郭儒才让人通知京剧团所有人下午两点到剧场开会,迟到或者旷工者,按规定一律扣发工资,劳动纪律,只要斗硬 ,一抓就灵。郭儒才不想这样,大家都不容易。文革时期,维护好群众关系比以往更加重要,再说他是随时靠边站的人,对京剧团的这种涣散现象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郭儒才这次下定决心要动真格的,他自己都意识到,真要排演样板戏,需要整个剧团协调配合,就这种状态,一旦上马样板戏,各部门还不得手忙脚乱,乱成了一锅粥,尤其闲散了这么长时间,必须让大家收收心,他相信,如果知道剧团要上样板戏,大家都会精神振奋,斗志昂扬的,郭儒才对剧团几位骨干提前放出风,剧团要排京剧样板戏红灯记,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果然,听到这个信,会还没开,大家便纷纷要求分派工作,各部门就地研讨方案,都是行家里手,演员、文武场,剧务,所有人干脆聚集在舞台上,盘腿围圈坐了几层,你一言我一语,直到下班时间,大家依然意犹未尽,郭儒才宣布晚上七点准时到剧场继续讨论,并让人通知食堂,用保温桶送些绿豆汤来,有人喊了一声“乌拉” 顿时掌声一片。 郭儒才晚上带来几本有剧照的红灯记单行本,分发给部门的负责人,然后,他介入剧本里的主要演员李玉和、李奶奶的人选讨论中。郝宝枝出演李铁梅 ,大家毫无异议,但是,出演李玉和的角色,却引起大家的争议,有人提关耀华,有人推孙潜,袁美露说,孙潜回天津去结婚就不回来了,郭儒才反驳她,孙潜的人事关系还在京剧团,他能到哪里去,不要乱说。他想起了郝宝枝,孙潜对她苦追三年,还是没有让她对孙潜敞开心扉,作为京剧团团长,他都感到惋惜。孙潜大婚已定,就算孙潜再回到剧团,两人还能同台共戏吗,郭儒才看看手表,他估计这会儿郝宝枝坐的晚班车应该刚从城里出发,他也想让郝宝枝尽快知道这个好消息,让她振作起来,可又一想,她这一天路途劳顿,回来时间又太晚了,今晚就让她好好休息,明天告诉她也不迟。只是郭儒才一直有些不解的是为什么刘本涛上午的大会,宁可黄了,也不宣布,他模模糊糊地有这种感觉,这与郝宝枝在不在关系很大。他相信,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刘本涛不敢怠慢,而且,就冲着郝宝枝,他明天也许还要过来开会,郭儒才一想到这里,联想到上午他一提到郝宝枝的名字,四道灼人的目光一下子射在他的脸上,心中便又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是和周大龙一样可又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呢,乱哄哄的议论声搅乱了他这一闪念的想法。对了,郭儒才猛地一惊,他差点儿忘了一个重要问题,他拍拍巴掌,示意大家静一静,待到整个舞台上鸦雀无声的时候,他提醒大家“ 要排演京剧样板戏红灯记这件事情,在革委会主任刘本涛没有正式开会宣布之前,大家一定要保密,咱们暗中酝酿就可以了,切记 ”接着,他又卷入大家热烈的讨论中去了。郝宝枝回到房间,赶紧取出大挎包里洗干净的外衣、长裤,衬衣、内裤,用冷水清了一遍,然后,一件一件搭在客厅靠窗边的一根拉直的八号铁丝上,这根铁丝还是孙潜两年前帮她钉的。前不久,厨房的自来水龙头总是滴答漏水,晚上在里屋睡觉,即使关上门,隐约还是能听到滴水打在池子上的声音,郝宝枝想起一个故事,故事叫“ 红毛衣 ”,说的是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妈妈因病去世了,临去世之前,她把自己一直穿着的红毛衣脱下来给了自己的孩子,并且叮嘱他,无论再困难,也不要卖掉这件红毛衣,不久,妈妈就去世了,孩子从此成了孤儿,他就靠家里余下的粮食,维持生计,邻居跟他说,孩子,你这样不找点力所能及的活干来养活自己,会坐吃山空的。他说,家里能卖的东西还有很多,等到实在没东西可卖的时候再想办法。于是,孩子东一件,西一件,左一件,右一件,凡是能卖的物件他坚决不留,直到家徒四壁,再无其他东西可卖,他想起了妈妈临死前留给他的红毛衣,他几次都准备拿去卖了,一想到妈妈说的话,他又迟疑了,最后,实在饥饿难耐,还是把妈妈留给他的红毛衣换了一些粮食,头两天,一切都平安无事,但是,到了第三天的半夜,屋里就传出了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滴答、滴答,紧接着又传来妈妈凄惨的哭声:“还我的红毛衣,还我的红毛衣”而且,声音越来越急,哭声越来越惨,水滴声越来越响,外面淒风惨雨,屋内阙黑如墨。孩子躲在被窝里,吓得浑身发抖,直到天亮,发现挂在墙上的一块布巾在滴血,地上一片殷红,他拎着剩余的粮食,跑到买主家里,哭哭啼啼要赎回妈妈的红毛衣,那家主人的老婆把红毛衣甩给他说,你赶紧拿走吧,自从收了这件红毛衣,连着三个晚上光听到一个女人在哭,吓死人了,孩子接过红毛衣,鞠了一躬说,少了的粮食是他吃掉了,他愿意留在主人家里打工抵他们的粮食,主人两口子商量了一下,觉得孩子很诚实,不忍心让他小小年纪漂泊在外,四处讨口,便收留了他,孩子从此自强不息、努力赚钱,后来娶了主人家的女儿,在当地富甲一方,成了远近赫赫有名的人物。真有意思,自己家水龙头滴水,是孙潜帮忙修好的,本来是想着他的好,怎么岔到一个无俚头的故事上去了呢。郝宝枝无奈地摇摇头,她知道,孙潜在她心里埋得太深了,几乎无处不在,她想,如果没有孙潜来修水龙头,不一定哪天晚上,她睡不着觉,听着滴水哒哒,伴着那个在半夜飘荡的恐怖哭声:“还我的红毛衣"想想都瘆得慌,郝宝枝没准儿也要吃安眠药了。抽屉里还有一瓶半安眠药,郝宝枝是给妈妈林茹准备的,她妈妈自从被押到农场劳动改造,夜里经常睡不着觉,一到晚上就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她让女儿帮她搞些安眠药,否则她真的要崩溃了。郝宝枝在剧团诊所找黄医生悄悄要了一些,袁美露在县医院又给她搞到一些,孙潜回天津相亲也给她带来一瓶,东拼西凑有一百多粒,郝宝枝每次去看望父母,只带十粒安眠药,前段时间她妈妈说她已经不靠安眠药也能睡着了,郝宝枝看到妈妈精神状态确实不错,而且脸颊也有些红润了,她惊喜万分,紧紧地抱住妈妈。她知道,完全依赖安眠药的人精神上基本上已经是病入膏肓,妈妈能正常睡眠,没有比这个更让她感到高兴的事了,这以后,她再也没有给妈妈带安眠药。郝宝枝的思绪信马由缰,竟跑到安眠药上来了,她觉得大煞风景,没有了想唱歌的心情,没有了穿连衣裙的兴致,她换上短裤,准备再洗个脚就睡了,明天还要早起练功呢。就在她洗完脚,把水倒在池子里返回里屋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敲门,“乒乒、乒乒”声音淸脆而急促,她的第一反应是剧团开会的人回来了,而且敲门的人一定是袁美露,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嘴里掖不住话,更何况是剧团要排演现代京剧红灯记这么大的事呢。郝宝枝也想知道剧团开会的具体内容,她兴奋得拖着鞋就去开门,连问一声是谁都省略了。她刚扭开门上的暗锁柄,才想说,袁美露,黑灯瞎火的,你就不能矜持点。话还没出口,房门突然被外力推开,没待她看清是谁,周大龙就闯了进来,他把郝宝枝拖到了里屋强奸了。 郝宝枝脸色卡白,嘴唇乌青,大腿两侧,鲜血洇洇; 身体已经在水泥地板上绵软地摊开。周大龙慌忙把她抱进里屋的床上,在她的胸脯上压了几下,他用手指试着她的鼻息,突然意识到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周大龙慌忙拉过床上的被单胡乱给她盖上,系上裤子就往外跑,在外屋看到地上的血渍,他脱下蓝府绸衣服,在地板上擦了几下,临出门,顺手把外屋的灯关了。周大龙的酒劲经过这么一折腾,早就被吓醒了,他下了楼,从单身楼后面顺着剧团的自留地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上了街道,他避开人,钻进胡同,贴着墙根,一直跑回自己的住处,一进屋,就把手上攥着的衣服甩在地上,一头栽在床上,他现在是懊悔、害怕、难受、恐惧、慌张,六神无主,魂飞魄散。周大龙知道,他这一失手,已经酿成千古恨,他真想把自己的左手剁了,如果他早点移开捂在她脸上的这只手,至少郝宝枝现在还活着,假如她人活着,他就有办法,反正木已成舟,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只要她肯嫁给他周大龙,他愿意给她当牛做马,伺候她一辈子。可“如果”是个什么玩意儿,“假如”又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人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周大龙为了获得郝宝枝的好感,这一天绞尽脑汁、煞费苦心设想的一切,都被身体里燃烧的酒精拱起来的兽性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周大龙后悔死了,他后悔自己真不该喝酒,酒能乱性,他没有管住自己的嘴,他更没有管住自己的邪恶之根,他咋这么蠢呢,周大龙使劲拍着自己的脑门,这地方擎等着挨枪子吧! “怎么办哪!”,周大龙头皮发麻,心头发紧,他亲手把他一见钟情的姑娘给捂死了,他是强奸犯,他是杀人犯,他奸女该阉,他杀人该毙,他死有余辜。周大龙在黑暗中使劲地诅咒自己,止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是因为郝宝枝死了,心里难受,因为自己犯了杀人罪,心里害怕。他真希望这世界上有卖后悔药的,或者时间能倒转。郝宝枝已经死了,无论他再怎样懊悔,再怎样自责,再怎样害怕,郝宝枝也活不过来了,现在只有想想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周大龙想到了大哥刘本涛,现在只有刘本涛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也只有刘本涛出面才能把这件事压得下来,可问题是周大龙把大哥私下里喜欢的姑娘强奸而且给捂死了,刘本涛知道了不弄死他才怪呢,还指望他来为他开脱,他真把刘本涛当成二百五了,“完了完了”周大龙绝望了,这回他就是有九条命也在劫难逃了。周大龙一晚上胆战心惊,胡思乱想,偶有困倦,一合眼,便有郝宝枝惊愕的脸庞在他面前晃动,周大龙吓得马上睁开眼睛,他浑身瑟瑟发抖,在床上卷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