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巴车照旧驶进山里,停在香吉村站前。
在医院休养了三天的谢医生又回到了江月宙外祖家老宅,还提了两个大皮箱,不知道装着什么宝贝。
谢英理在楼屋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没找到江月宙,堂屋书桌上的草稿纸和钢笔还是他走时那样。
院子里的石桌上,是他离开前一天晚上他们喝了一半的茶碗,里面的茶水都干了,泛黄的茶渍粘在碗底。
按说江月宙这么爱折腾的一个人,怎么会过了这么久,屋里东西的摆设还是一动不动,连用过的茶碗也不收,除非他这两天根本没在家里。
他觉得奇怪,放下皮箱,往元虎家跑去,崴伤的脚还有些不便,跑得一拖一沓的,刚到门口就扯着嗓子喊,“元虎哥!元虎哥!”
元虎家房门紧闭,没有一个人出来应声,倒是隔壁家有个包着蓝色头巾、倚坐在门槛上抽水烟的老婆婆回了他的话。
“他家人上山克了。”
老婆婆年纪大了,说话含含糊糊,说的还是方言,谢英理没听明白,走近了些说,“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倒…”老婆婆指着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觉不好使了。
谢英理弯下腰,提高音量,几乎用喊的说,“我说!您讲清楚一点!我听不懂!”
“上山了!”老婆婆一边吃力地回答,一边用手朝后山的方向比划。
谢英理弯着腰皱着眉头,张个大嘴,“啊??”
两人一个是老人一个是老外,一个听不清一个听不懂,路过的村民都嫌着急。
一个挑着水桶的男人从身后拍了拍老外的肩,用相对清晰的方言对他说,“她说少卫叔一家上山去了。”
谢英理总算听懂了,赶紧转过身,拉住救兵的手臂,问,“您知道他们为什么上山吗?”
男人道,“他家侄子打落了,失踪两天了,这会儿在组织人搜山。”
男人忙着干活,说完这句话,就挑起担子走远了。
谢英理听完大感不妙,立刻往后山赶去,边走边后悔,他就不该把江月宙一个人留在香吉村,要是他死了,自己那行走的研究对象也没了。
村里杨氏家族的人们成群结队,向着深山之中搜寻过去,漫山遍野都回荡着呼唤江月宙名字的声音。
“江娃子!”
“江娃子!”
“江娃子———”
但此刻的江月宙,大概是听不到有多少人在为自己的行踪担忧了。
他顺流而下,在暗河中行走了很久,随着水流越来越浅,洞穴越来越狭窄,他走上了岸。
浑身的衣物和鞋袜都脱在之前那个暗河口了,之前河道里有水有泥沙沉积物,光着脚走还行,上了岸都是凹凸不平的溶石地面,每走一步脚心都会被硌得生疼。
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吧,光着屁股坐透心凉的石头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和补充水分了,又渴又饿又疼又冷,那叫一个折磨至极。
这样煎熬的情况下,他也没有选择停下来,而是从交错复杂的通道中选了一条路,继续没有目的地走下去,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如幽灵般游荡。
至于要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他的脚底被磨破了皮,疼得冷汗直流,双脚骨骼嘎吱作响,背脊也累弯了,还因为饥饿和干渴眼冒金星之时,一道金色的光源出现在他前方不远处。
“是幻觉吗…”
江月宙艰难地举起双手,朝那些金色的、柔和的、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的光探去。
在离洞穴上方百米高的地面上,谢英理找到了分散的人群中的熟悉人影。
“元虎哥!”谢英理叫住找了江月宙两天、喊得嘴唇都干裂起泡的元虎。
杨元虎回过头,脸色有些苍白,双眼中全是红血丝,见到谢英理还恍惚了一下,才认出是他,“谢医生,你回来了?”
他提起腰间的水壶,拧了两下盖子竟然没有拧开,在这山上顶着烈日搜两天山,比上地里打两天稻子还累。
谢英理心思细腻,见元虎累得双手都在抖,赶紧接过他手里的水壶,拧开盖子递给他,一边问道,“小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有没有报警啊?”
元虎猛灌了一大口水,吞咽下去才回答道,“报了的嘛,镇上派出所人手不足,派了两个同志来帮着找,在那个山头。”
说着他指了指远处的山林,谢英理看过去,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那边人也不少。
至于江月宙什么时候失踪的,元虎也不清楚,他两天前去干农活,回来照常去老宅送午饭,没见到人,当时也没多想,以为他就在附近玩儿。
直到晚上再来,人还是没回来,他才告诉了阿公和父母,一家人焦心地等了他一夜。
第二天下午还没有消息,大家才意识到是走丢了,忙去镇上报了警,又组织起本家族人寻找。
“这么大个人了,硬是不让人省心。”元虎叹了口气,有些责怪地说道。
今天早上他们就通知江父了,他也在赶过来的路上,只是江家在龙游,离这里太远,现在大概还在飞机上。
江父再三交代让他们照顾好江月宙,这下人都照顾丢了,还不知道江父会不会怪罪,也难怪元虎唉声叹气。
见元虎还要继续找,谢英理捡了根木棍拿在手里当拐杖,道,“我也一起吧,多个人多一份力量。”
“行吧,那你去那边,那边还没找过,小心一点。”元虎指着东边的山坡说道,他知道谢英理崴了脚,特意选了一条较为平坦的山路。
谢英理说干就干,拄着木根往那杂草丛生的小路走去,加入了搜山的队伍。
杨家的族人们虽然都尽心尽力地寻找,但只是在山林表面游走,都没有去溶洞附近,如同有意避开这些地方一样。
而另一些人,则已经在洞里困了三天,带的补给都快用完了。
之前一直精力充沛的壮汉一脸沮丧地坐在洞穴的角落,双手捂着脑袋直搓头发,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萎靡不振。
中年人身边的伙计少了一个,两人身上挂了彩,中年人头上包着纱布,斑驳的血迹从纱布上渗出,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洞穴口传来脚步声,矮个子从钟乳石后现出身影,对这边的三个人说道,“找到了,那边是通的。”
他一身脏污尘屑,腹部缠着纱布,看来伤得也不轻。
平头伙计提起背包,对中年人说,“老板,咱们赶紧走吧!”
中年人没有着急走,问那矮个子,“石先生呢?”
矮个子道,“他去探路了,不确定前面还有没有那玩意儿,放心吧,一路上都留着记号呢。”
他嘴里的那个玩意儿,就是让他们变成这般狼狈模样的罪魁祸首。
他们穿过狭窄的通道,刚到一座较宽的溶洞里,就遇到了一群奇怪的东西,那些东西像黑泥一样蛰伏在地上,任谁也不会想到泥潭还能埋伏人。
等他们走近黑泥就活了过来,变成亮着光点的黑影,软烂的泥巴也变成了可以杀人的利刃。
黑泥偷袭得猝不及防,中年人的伙计为了保护老板被刺中,又让黑泥拖进洞穴深处,尸骨无存。
好在几人都是练家子,又有石辛首当其冲开路,反应过来后一边抵抗一边逃跑,总算甩开了那些东西,不然都得折在那里。
壮汉就在那受害的伙计身边,眼睁睁看着他让黑影撕了,被溅了一脸血,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诡异的东西,早就被吓疯了,一路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逃命的时候都是乱跑,在地形复杂的溶洞里迷失了方向,水和压缩饼干消耗得差不多了,要是一天之内还找不到出口,结局估计不会比被黑泥拖走好到哪里去。
“放心?”伙计愤然地道,“他带的什么破路,我兄弟都没了,怎么放心?”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就勾起了壮汉不好的回忆,嗷地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我不干了!老子可不想把命赔在这鬼地方!”
矮个子早就看出他是个怂货了,也不惯着他,道,“你爱干不干,想撂挑子,行,你就在这待着吧。”
说完示意中年人和伙计跟上,转过身朝他之前过来的溶洞通道走去。
中年人和伙计一前一后跟上矮个子的步伐,也没有打算理会心灵受伤的壮汉。
壮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提起背包和武器,表情怪异地看了一眼通道口,也阴沉着脸跟了进去。
干他们这一行,码了人出来做事,最危险的不是外部环境的影响,而是成员内讧,不安的种子一旦埋下,离爆发就不远了。
另一边鸭舌帽坚挺地盖在脑袋上的石辛找到了一条地下暗河,并在河流下游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堆湿漉漉的衣物,和一条印着绿色小碎花的四角裤衩。
石辛打着手电筒在水里摸了半天,捡起了一副碎了一片镜片的黑框眼镜,总算知道衣服和裤衩的主人是谁了。
他面无表情把眼镜折起来揣进上衣兜里,幽深的目光移向暗河的下游。
“石先生!”晚来一步的矮个子也看见了地上的东西,一脸奇怪地道,“这里怎么会有衣服裤子?”
“是不是说明咱们走对了?”矮个子一边用手电筒勘查周围的环境,一边问道。
他们刚才是从上游的洞穴跳下来的,洞口离这个地方有两三米高,而这个有暗河的洞更加开阔,地势整体呈下斜状,下面有两三条分岔的通道,要继续走也只能向下了。
石辛走到洞壁边上,伸出右手,手指摸了摸墙面,拿到矮个子面前给他看。
矮个子把手电筒光源移到他的手掌上,惊讶地道,“金粉?这里面有金矿啊?”
石辛摇了摇头,沉声说,“不是金矿,是孢子。”
“孢子?”矮个子更不理解了,“这昏天暗地的洞窟里,什么菌类会长在这里?”
“燕子石藤。”石辛道。
矮个子听着这个名字耳熟得很,思索了一阵,道,“难道是去年咱们在宁木措找到的那个玩意儿?”
去年冬天的时候,矮个子的老板、传说中的金爷码了一票人去西藏,找一个叫宁木措的冰湖,说是底下有宝贝,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石辛。
那一趟是矮个子这辈子接到的最邪门的活儿,他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的全忘了,只知道他们带出来的东西里有一块金色的琥珀,琥珀里面就有一种长得很像藤蔓的菌类植物。
后来金爷派人把琥珀送去专业机构检测,得知这个东西叫做燕子石藤,几十万年前就有这东西,专长在环境最恶劣的地方,极冷极热都能成活,甚至能寄生在动植物的身上。
“这么多孢子啊?那这里面不会有一个特别大的燕子石藤生长群落吧?”
矮个子用手电筒扫过溶洞的壁面,见几乎整个墙面都有金色的粉状物,不由感叹道。
石辛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防毒面罩戴上,也给了矮个子一个,道,“小心,有毒。”
矮个子一听这话,赶紧接过防毒面罩扣在脸上,手忙脚乱地戴好,“有毒?您早说啊,我这都吸了半天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其他三人也赶到了暗河边,矮个子赶紧提醒他们,“快快,都拿出防毒面罩戴起来,这地方有毒蘑菇!”
等所有人都做好防护,石辛在岔路里的几个洞口挑了条通道,打着手电筒走了进去,继续做他的探路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太阳也渐渐下沉西边,搜救江月宙的人群还是没有任何进展,眼看天要黑了,都回到了寨子后山。
谢英理找了大半天,连口水都没功夫喝,本就还没恢复好的左脚脚踝又红肿起来,肿起一个大包。
元虎挑着两笼大馒头上山来,给大家发了晚饭,拿着两个馒头走到谢英理面前。
“谢医生,先吃点东西吧,这样找也不是办法,明天我去县里,看看能不能联系到专业的搜救队。”元虎说着,把馒头递给了谢英理。
谢英理一头一脸的草屑混着汗迹,接过馒头啃了一口,嘴里干得都嚼不动了,喝了一口水才硬咽下去。
找到这个时候,连一点点人影子都没有,他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元虎也拿白水下馒头,蹲在草坡上叹气,依旧是满脸愁容。
就在这时,谢英理注意到元虎和周围挽起袖子休息的杨氏族人,右手手臂上都有一个黑痣。
以前他没见过这么多村民,所以也没管谁手臂上有没有痣,这会儿一看还真是有些不同寻常,一个两个也就罢了,这怎么每个人都有。
“元虎哥。”谢英理走到元虎身边蹲下,好奇地问道,“你们手臂上怎么都有痣啊?这是什么家族遗传吗?”
元虎吞下一口馒头,抬起手臂,指着那颗黑痣道,“你说这个啊?我们全村人都有哩。”
“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很落后,吃的用的都不讲究,经常得一些怪病,以前有一种传染病,害死了很多人,这个是土疫苗,杨家湾的小大夫给我们种的,全靠这个疫苗,我们才能活下来。”
谢英理听到传染病和疫苗,就跟见了肉包子的狗似的,眼睛都放光了,继续追问,“这个传染病的症状是什么样的,疫苗又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元虎想了想,目光投向远处夕阳的余晖,严肃地讲述起来,“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得了这个病的人会不停地咳嗽,直到把内脏的碎片都咳出来,然后吐血不止而死,当时只是一些老人会得,渐渐的小孩子和青壮年也被传染了,周围好几个村子的人都因为这个病死绝了。”
“我那时候还小,我阿妈说我也得了那种病,吃了很多药也治不好,差一点也没了。”
“后来杨家湾卫生站的小大夫在我们这个山上找到一种金色的甲虫,把甲虫捣碎成灰,用针管收起来注射进手臂的皮下,注射完的病人会开始发高烧,等烧退下来病就慢慢好了,手臂上就会留下这样一个黑痣。”
“只要是得病的人,打一针就会好了,但是如果是没有得过这种病的人注射甲虫灰,反而会在极短的时间里暴病而亡。”
谢英理听完皱紧了眉头,按理说疫苗本身就是传染病病菌的菌苗,用来刺激人体产生抗体的,未患病者注射才能预防传染,患病者再注射就没有用了,杨家湾的这种病怎么还反过来了呢?
谢英理想到如果找到元虎说的那种甲虫,带回来研究一下,说不定能解开这个谜题,于是又问他,“那个大夫是在那里找到的金色甲虫?现在还能找到吗?”
元虎露出恐惧的神情,忙摆着手说,“不行不行!那东西可不能乱找,会触怒山神,要害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