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滚下山,给江月宙摔得不轻,看来暂时去不了外婆家,得在医院休养一阵子了。
杨元虎给他办了住院手续,现在是秋末,村里还有一堆活儿要干,他不能陪护,就想着给表弟找个护工。
但这乡镇医院医生和护士都缺,更何况是城里人才用得起的护工,实在有点难找。
江月宙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待在医院,反复跟表哥保证自己能照顾自己。
“行,那你有事就叫护士给家里打电话啊。”杨元虎临走前再三叮嘱道。
之所以让护士打电话,是因为江月宙的手机丢了,应该是摔倒的时候没拿稳,丢在山上了,医院是凭借着他包里的证件和照片找到杨家的。
好在平时他也不爱看手机,丢不丢对他影响不大。
又是一天结束,夜幕降临,医生和护士开始查房换药。
病房门被打开,江月宙不用看也知道该干嘛了,继续靠在靠枕上翻看书籍。
“你就是那个肺癌病人?”一个医生走上前,用奇怪的口音问道。
这种口音江月宙很熟悉,他在国外交换学习时,一些俄罗斯同学就是这样说话的。
他放下书,看着眼前的医生,发现对方有一头较深的棕红色头发,眼睛深邃瞳孔颜色也浅,口罩下的鼻子看轮廓就知道很高挺,惊讶于这种偏僻的乡镇医院居然有外国医生。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既有异国味道又带着点东方感的面孔,很年轻,打理妥帖的短发发丝呈波状,皮肤很薄白里透红,脸颊和鼻梁有星星点点的雀斑,有点东斯拉夫人的特征。
“我是谢英理。”医生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
江月宙直起身子来,伸出手跟对方握了一下,礼貌回应,“您好,我姓江,叫我江月宙就好。”
“我知道,你一住进医院,我就注意到你了。”这位谢医生普通话虽然有口音,但交流起来没有一点障碍,中文水平很高。
见江月宙好奇疑问的目光,谢医生主动解释道,“我虽然是俄国人,但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我的爷爷是华人,他姓谢。所以我也姓谢,算是半个中国人。”
江月宙明白过来,难怪他觉得谢英理这个名字很中西结合,不像是外国人给自己取的中国名字,原来人家是混血儿,本来就叫这个。
谢医生打开一个文件夹,说起自己来找江月宙的目的,“我看过你的病例,高分化肺癌晚期,扩散很严重,我是谢切诺夫医学院主攻癌症病理临床药物研究的医学博士,所以对你的病很感兴趣,想问问你能不能让我做你的主治医生,研究一下你的病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俄罗斯国立医科大学的高材生,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乡下地方。
但江月宙听到对方这么直白地说要研究自己,推了一下摔得有点裂痕的眼镜,有些抗拒地说道,“我只是暂时待在这个医院,恐怕不能配合您了。”
谢医生把文件夹放到一旁的药品推车上,不解地问,“以你现在的情况,离开医院是不明智的,为什么不继续治疗呢?难道你不想活下去吗?”
“我当然想活下去。”江月宙平静地说道,“但比起在ICU里插满管子连着各种仪器苟延残喘,我更想趁着还没病得走不动,随心所欲地度过剩下的时间。”
死亡这件事已经不能在他心里留下涟漪了,因为他早已经一遍遍地被人宣判死刑。
谢医生见他已经看淡生死,转身对护士挥了挥手,让她退出去。
等病房里只剩两人,谢医生压低声音说,“其实我这里有一种新药。”
听见这话,江月宙眼镜下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发现对方的目的不简单,还屏退了护士单独跟他说,一定有猫腻。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问,“什么药?”
“治疗癌症的药。”谢医生弯下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种药主要成分取自这里的一种少数民族培养的虫菌伴生草药,经过动物试验,对癌症细胞有奇效,而且很安全,你想不想成为第一个人类试用者?”
原来是要拿我做实验,江月宙立刻在心里给这个外国医生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难怪刚才他要用自己的中国血统来套近乎,却是在这等着呢。
他是得绝症了,但脑子可没坏,当然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情。
赶紧找借口赶人,他往被窝里一滑,按着脑袋说,“哎哟,我的头好像有点晕,一定是看书用脑过度,必须得休息了。”
谢医生却不依不饶的,抓着他的手臂,“是不是不舒服了,我给你做个检查吧!”
说着还把手伸进被窝里去摸他的额头,原本谢医生只是想多表现一下关心,好说服他用自己的新药,这一摸却摸到他皮肤滚烫,好像发烧了。
“江月宙!”谢医生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把他翻过来。
刚才还好好的,这么十几秒功夫就烧晕了,整个人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
江月宙也觉得很奇怪,他的身体突然就热了起来,特别是右边胸口的地方,热感集中在锁骨下几厘米的位置,好像有烙铁在烫他一样。
谢医生赶紧叫来护士给他打退烧针,再物理降温、挂盐水,期间不断用听诊器观察他的情况。
折腾到后半夜,烧总算退下去了,护士们都去休息了,谢医生却还守在病床前。
他刚刚发现江月宙的胸腔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有点像肠道蠕动的咕噜声,他身为医生,非常清楚人的肺部不可能有这么明显的肠鸣音。
这声音听得他毛骨悚然,又因疑难杂症对医学生有天然的吸引力,而升起一股兴奋劲儿。
这个江月宙的主治医生,他做定了。
第二天,江月宙被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嘈杂声吵醒,他一睁眼就看见一个人趴在自己的床头,不由吓了一跳。
仔细一看,是昨晚那个俄罗斯医生,于是拍了拍他的肩。
“喂!醒醒!”
谢医生睡眼朦胧地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说,“诶,你醒了?”
江月宙觉得这人可真够执着的,居然守了自己一夜,更加觉得他那个新药是忽悠人的了,而且他是不是真的医学博士还两说呢。
如果真有疗效,怎么可能愁没有人试药,这个世界上的癌症病人又不只他一个,想活命的多得是。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打早饭!”谢医生殷勤地说道。
江月宙掀开被子,把桌子上的书都塞进包里,说,“我不吃了,我要出院。”
发完烧以后,他觉得精神头好多了,摔伤的背和后脑勺也不疼了,他本来就不喜欢医院,当然没必要待着。
谢医生拦住他,“经我评估,你现在还不能出院!”
江月宙可不管这些,脱下病服换上自己的衣服,掀开谢医生就往病房外走去。
脚步轻快身姿挺拔的样子,确实一点也不像一个需要住院的病人。
办理完出院,打电话给老家那边说了一声,江月宙就打了个摩的去车站,打算坐早班客车去杨家湾。
这回不走夜路,不会再有黑影钻出来吓唬他了。
客车开进站,他刚上车找到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就一屁股坐到了他身旁的座位上。
他抬头一看,顿时觉得无语至极,坐在他身边的人正是医生谢英理,只不过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
“我说。”他拍了拍身边人的手臂,没好气地问,“你是属狗皮膏药的啊?跟着我干什么?”
谢英理转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用更加地道的俄国口音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是来旅游的。”
江月宙瞪大了眼睛,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却也拿对方没办法,“装外宾是吧?”
“行!”
他往旁边用力挪了挪,避免和谢英理身体接触,拿出刚刚车站买的猪肉干,狠狠咬下来一块咀嚼起来,就当对方不存在。
经过几个小时的山路颠簸,客车终于来到杨家湾深处、江月宙外婆家所在的小乡村。
这里叫香吉村,坐落在山林包围中,房屋都是黑瓦棕墙的四合板楼屋,分布密集,屋与屋之间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交叉纵横。
整个寨子呈高低分明的梯形结构,是典型的瑶寨村落修建方式,有汉族、苗族、瑶族、布依族、侗族等各个民族混居。
刚一下车,表兄杨元虎就来接江月宙了,还带着一头驴子,站牌离寨子看着近,其实还有一些距离,应该是怕他走不了远路,才找了代步工具来。
“小老弟,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昨天还叫你多在医院休息几天,今天就跑过来了,是不是不要命了?!”刚一照面,杨元虎就劈头盖脸训了起来。
江月宙发现自己这个表兄是典型刀子嘴豆腐心,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不过摔了一跤,不用这么紧张。”
杨元虎不悦地撇撇嘴,正了正驴子背上的鞍座,对他说,“上来吧,土路不好走哩。”
江月宙把背包放在驴子身上,却没有要上驴背的意思,说,“我走走没什么的,二十年没来了,想好好看看。”
杨元虎早就看出他是个面软脾气犟的了,也不跟他争,拍了下驴子屁股,道,“行吧,不过走慢一点。”
两人刚要回寨子,谢英理跳了过来,叫住杨元虎,“老乡!你们这里有没有农家乐?或者能短住的地方?”
江月宙看见他就烦,一口回绝,“没有!”
杨元虎一点不配合表弟,说道:“我家就接待游客,你跟我走吧。”
谢英理嘚瑟地对江月宙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贱兮兮的欠揍极了。
江月宙气得肋骨疼,自从生病以来,周围人对他都是小心翼翼的,他好久没有这么大情绪波动了。
他觉得这个医生不是来治病的,是来索命的吧。
曲折的乡间小路,穿过错落有序的梯田,伸向葱翠的林间瑶寨。
杨元虎牵着驴子走在前面,江月宙走在中间,目光投向乡村的一草一木,眼神中满是憧憬和感怀。谢英理走在最后,手里拿个相机左拍右拍,敬业地扮演游客。
到了寨子里,江月宙说想先去外婆家老宅看看,如果可以就在老宅住下,杨元虎却让他过两天再去。
原来杨元虎一接到医院的电话,就叫了几个村民帮忙把老宅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但多层木屋湿气重,洒扫水没干之前不能住人,得敞敞。
表叔家经常接待游客,房间多还能选位置,元虎表哥给江月宙找了一间二楼朝北视野开阔的,把谢英理安排在这间隔壁。
江月宙看家里没什么人,于是问:“表叔表婶和阿公他们不在吗?”
杨元虎端来早准备好的特色美食,用肩上的布条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在谷场晒谷子,这会儿该收仓了,我也要去帮忙。”
杨家湾气候潮湿,农作物还多是两季的,农民收了粮食没地方晒,以前总晒在公路上,车辆来往容易出事故。
乡政府就出资在离各个村子不远的一片高坡上修了个打谷场,据说面积很大,十里八乡的粮食都在这儿晒。
江月宙也想去帮忙,跟着下了楼,杨元虎赶忙拦住了他,可不敢劳累一个病人,他只好作罢。
“对了元虎哥。”江月宙问道,“你知不知道当时送我去医院的那几个游客住在哪里?”
杨元虎一边拿收谷子的工具,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三四层高的木屋,说,“在杨阿江家,他们神神秘秘的,白天不出门,晚上结队去山里,你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们了。”
“晚上去山里?”江月宙皱起眉头,想起那些亮着两点光的黑影,心里一阵阵发悸。
“我已经替你去道过谢了,不过人家不见客,也不收钱。”杨元虎说着,把麻绳和挑子扛在肩上,拉上驴子道,“我先走了,你不要到处乱跑啊。”
江月宙站在门口,对着表兄点了点头,表示会乖乖听话。
不过他可不是待得住的人,杨元虎一走远他就出了门,朝那个杨阿江家走去。
杨阿江家比表叔家大一些,是个大四合院子,大门开着,应该是方便游客进出。
江月宙走了进去,光线暗下来,这边的人都不会把房屋修得太高,因为越高,底层采光就越不好。
他走到楼屋之间的院子里,抬头望了望,楼上房间的门窗都紧闭着,看不出哪里住了人哪里空着。
院子正前面是一个堆满了麻布袋的小隔间,还放着一座大石磨,袋子里应该是粮食,石磨是用来脱壳的。
隔间旁边就是楼梯,竹子建造的,以回旋形往上延伸。
江月宙站在底下,抬头看了看,台阶和扶手折折叠叠,看得他眼晕。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想缓解一下眩晕感,不料看见一个黑影从二层的楼梯口一晃而过。
他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撞鬼了,但又想这大白天的,有鬼也不会现在出来,便壮着胆子往楼上走去。
刚才那个黑影是往左边走廊去的,他站在出口处,慢慢伸长脖子,往左边看去。
走廊上什么也没有,每个房间的门窗依旧是紧闭的,他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子往里走。
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拐角处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咬食物,他头皮一麻,想转身下楼,身边的房间门蓦地打开,一双忒长的手臂伸出来。
一只大手捂住江月宙的嘴,一只大手揽住他的肩,把他拽进房间里,迅速关上了门。
“喂…”江月宙想回头看看是谁箍着自己,双臂却被一对硬得像铁一样的手臂紧紧夹住,想动也动不了。
一颗黑色脑袋探到他脸侧,他余光能隐约看见一顶鸭舌帽的帽檐,一股熟悉的气味也涌进他的鼻腔里。
“是你…”江月宙被捂着嘴,含糊地说。
“嘘——”
背后的人在他耳边短促地嘘声,捂在他嘴上的手更加用力几分,阻止他继续发出声音。
江月宙眨了眨眼,不再动弹,屏住呼吸,转动眼珠往竹门上的空隙看去。
走廊地上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有什么粘稠的东西在前行,一步一步朝他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