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桌边的凳子忽然动了动,灯内的烛火熄灭,月光都照不进的屋子里,修士良好的视力还是能看见的——动了的凳子上多了一个看着才十八九岁的姑娘。
冬梅盯着被朗月握住的“手”,有些恼,“你就不能放开我?”
朗月坐在桌前,“哦”了一声,牵起那“手”一扯,身子前倾少许,脸贴到了灯面上,竟是直接将灯拢到了怀里。
看得冬梅整个鬼都抖了抖。
朗月只是轻声念道:
【话说咱这“桃花镇”百八十年前那是另有别名呀!只因我这镇中曾有一娘子,制出了举朝闻名的绣球灯笼,那灯笼每片方正五棱,合五行之数,内里雕花五瓣,状似桃花,故又名……“桃花灯“!这“绣球”乃团圆之象征,其内点灯,红红火火,烛光透着雕花而出……】
朗月搂紧了那小破灯做枕,念着念着就笑出了声。
困到脑子转不动的朗月甚至因为这条线索去试探了一手那个说书的人(*)。
“大师”换了身份藏在了桃花镇的镇民里。
——茶冷酒又温,晓月攀桃镇。掌柜点灯,归家时,离别路,团圆灯,名‘聚’,实‘分’。
“大师”是书生。
——窸窸窣窣的纸响从侧里传来,朗月微微偏头,只见那书生抓皱了纸,借着装馒头的土陶碗做镇纸,底下压着的正是昨日那首被评为“不好”的词——茶冷酒又温,晓月攀桃镇。掌柜点灯,归家时,离别路,团……
——弄墨落在“团圆”上,确实是毁了……
团圆灯,团圆灯,在春兰眼前毁掉的“团圆灯”。(*)
不是诗毁了。
——“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消停两日了。”“大师”轻声道,“春兰能演好一个无辜者的形象吧?”
——“能的。”春兰道。
——“大师”摸了摸春兰的后脑勺,“我要换个身份,改头换面之后我不会同你相认,春兰要自己随机应变了。”
是相认。
前有说书人说“桃花镇”、说“桃花灯”、说“绣球是团圆”。
后有书生写“归家时”、写“离别路”——暗指那日“大师”送春兰回的居所。
“团”定是“团圆”——暗示,隐晦地告诉春兰要配合,是相认。
一个诗不好的书生,一个吃馒头的书生,一个立志考功名的书生,怎敢三媒六聘娶花魁呢?
众人皆道少年有情,不顾前程。
朗月也是看完了春兰的记忆,知道了有个“大师”还改换了身份,才咂摸出点味来。
整日讲着《桃花镇镇史》的说书人,猛然问他制灯,下意识讲的是竹骨灯,还只能说个囫囵。(*)
姓郑的捕头更是说不出个一二来。
而那书生却能讲出清楚的步骤,朗月当时扔银子到他身上,只是随口一问制灯要多久。
书生想都没想就是一句“七天”。
他制过灯,他学过,并亲手制作过桃花灯。
人皮灯啊……
朗月指尖划过灯壁,一旁坐着的冬梅被她轻佻的动作吓得狠狠一抖。
只得开口抱怨道:“你摸我屁股做什么?”
估计是看着朗月年纪小,想着把人搞害臊了,就能跑了。
可惜,一旁的祁预闹了个脸红脑冒烟,而朗月这个老变态却是又在那处摸了几下感叹道:“不愧是花魁,手感极好。”
然后又换了一面摸,边摸还边问:“那里是屁股,那我现在摸的是哪啊?”
冬梅被朗月整得失语,“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浑身散发着“我不想理你”的气息。
发光汤圆感叹:[这明明是在痛苦里死去的鬼,怎么看着还挺活泼的?]
朗月:[人小姑娘心大呗。]
她揽着冬梅的“本体”,撒着娇问:“亲爱的冬梅姐姐呀?这桃花镇可有常用来吓小孩的鬼故事呀?”
冬梅背对着朗月,只是在黑暗里余光悄悄地盯着朗月怀里的灯。
有的吧?
大数据时代,比较出名的鬼故事里,僵尸,冥婚,还有一个,就是——人皮灯。
“大师”为什么偏偏挑了桃花镇?
因为桃花镇有桃花灯,独一无二的桃花灯,身负盛名的桃花灯。
桃花灯,是祈愿用的灯。
百年传承,信仰与愿望浇灌,这样的东西最容易生出“神”。
凡人眼里的“神”。
修士眼里的灵。
那如果我不想要一个为民实现愿望的神,而是想要一个能毁灭祈愿者的神呢?
比如:有人向“神”祈愿要一个儿子,神往她的肚子里塞进了一个鬼婴——的那种“神”。
答案是:可以。
我只需要“催生”这个“神”,并在牠的“成分表”里添加诅咒跟怨恨。
而最容易产生这种情绪的,又或者说,最方便找到的产生这种“成分”的“材料”就是那些孤苦的女人。
只是,出了一个越痛苦越坚毅的白含笑。
也出了一个心大且乐观还十分清醒的冬梅。
朗月叹了口气,踹了一脚空着的那条凳子,指挥着祁预,让他坐下。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博取冬梅的信任,利用龙昊拖住扶风、粱鹤、“大师”及惑心宗的金丹只是一时的,她必须在天亮前出城。
朗月盯着冬梅的背影,“所以白含笑是死在你手上吧?”
冬梅的背影微微一顿,“对。”
她转过身,看着朗月问:“你是来给她报仇的么?”
“不是。”朗月说了一个谎,“我受她师弟所托,来查明她死亡的真相。”
冬梅说:“你骗人。”
这是两世以来第一个点破朗月谎言的人。
朗月笑了:“我没骗人。”
你又不是人。
冬梅听懂了,于是,冬梅也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条缝。
这回朗月离得近,看清了,冬梅是双眼皮来着。
她眼睛很漂亮。
不同于铃不响那种秋瞳剪水满目含情的漂亮,是灵动的漂亮,是那种看见她都会知道她活的很幸福的漂亮。
即使,她现在已经死了。
惨死。
“算了。”冬梅坐没坐相地趴在了桌上,“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祁预正襟危坐,他有预感,这将是这一切的最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