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嫡兄大义灭亲了。
嫡兄上交了父亲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证据。
春兰回头看向在流放队伍里破口大骂的父亲跟一脸平静的“母亲”时,更茫然了。
他们被押送离城那天嫡兄来送了。
姨娘说,他这戏演得真周全。
帝王多疑,一个大义灭亲是忠,而亲人流放他若是连送都不送一下,那就是不孝。
一个连亲生父母都能如此冷漠应对的人,帝王能用的安心吗?
于是,嫡兄来了。
春兰问他:“为什么?”
嫡兄说:“谢谢你。”
“你为什么谢我?”
嫡兄问:“你还有当仙子的能力吗?”
春兰瞪大了眼,慌乱地去感应灵力……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九岁就开始一心修炼不问世事的春兰被养出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天真。
她在流放的第一天夜里哭着把这事跟姨娘说了。
姨娘说:“别想了,快睡吧。”
第二天,姨娘上吊死了。
第三天,嫡姐为了一个馒头委身给了押送他们的官差。
父亲说她有辱门风,于是将她打死了。
第四天,父亲为了一口酒把另外一个嫡姐塞到了一个烂人怀里。
“母亲”知道后用酒瓶子砸破了父亲的脑袋,然后父亲走在路上,忽然摔了个跟头就去了。
这个嫡姐自觉有辱门风,于是投了井。
春兰开始迷糊了,姨娘啊,我的嫡姐曾是名动四方的才女,她们晓得如何打理门铺熟读四书……
也没成为谁家中的正牌娘子呀?
在“母亲”怀里的最后一个嫡女今年六岁,她问了“母亲”一个问题:
“娘亲,他们说我们要去做军(女支),军(女支)是什么呀?”
“母亲”惶恐地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那天晚上,“母亲”带着最后一个嫡女一起死了。
她们服了毒。
庶兄疯了,抬手给了春兰一巴掌,说她是丧门星还是扫把星来着?
说着说着就扯了腰带要脱裤子。
春兰吓得开始跑,庶兄就地捡起石头就朝着春兰打!
是一个官差发现两人不见了,找人的时候堪堪将春兰救了。
那人看着年纪不大,红着脸不敢看衣衫凌乱的春兰。
他吐了口唾沫骂着春兰的庶兄。
因着对外春兰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这人是春兰同父异母的庶兄,还以为春兰是府里的丫鬟哩!
就这他也骂得起劲。
春兰一时间竟觉得他有些可爱。
她大概也是要疯了,春兰摸着自己已经断掉的腰带问:“所以,你要来么?”
他吓了一跳,满嘴法律条框、“不合道义”。
春兰笑出了声,也只是那一瞬,最近死的人太多了,她的心已麻木,她坐在地上问:“我想洗个澡,但是我怕水,你可以陪陪我么?”
那小子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春兰脱了衣裳踏进了水里。
春兰顺着水跑了。
她骗人了,自那年差点溺死后,她就学会了泅水。
她甚至有时候会故意沉到那个差点淹死她的池水底。
她想再看一次倒悬的雪松!
想捧住那一尾自松林中腾跃而出的银鱼!
她从水里出来,落进了山匪窝里,当了一个多月山匪娘子,然后被剿匪队救了又落到了牙行手里。
没有人找她,也没有人抓她,因为她明面上可不是府里的小姐,而是“嫡长子的通房丫鬟”。
她的嫡兄就非要往她身上安这么一个恶心的名头。
春兰成黑户了,牙人也烦她烦得紧。
这种人,最不好出手了。
她年纪大了,人家家里的丫鬟都是从小养的,那样才忠心,再说她丢了身子,哪家小姐敢要一个这样的女人当丫鬟啊?
当嬷嬷么?她是庶出也是个小姐,粗活没做过,礼教自九岁检测出灵根后就没再有人纠她了,自己都凑合,还教别人呢?
那一身皮子倒是有做妾的资本。
可跳舞弹琴那是半点不会!
买她不如买个漂亮点的农家女,好歹清白还老实,最重要的是便宜!
会读书写字?
有什么用?
你指望春兰能教孩子?春兰自己都是个半桶水呢!
倒是那山窝窝里出来的山民挺喜欢她的。
清不清白的他们不在意,他们都是共用一个老婆的,只要能生孩子就好,能读书写字那就直接供为仙女了!
春兰看着地上的七只山鸡跟两只野兔子摇了摇头,她对牙人说:“您给我两日,我将自己卖出去吧,定比您把我卖进山里的强。”
她把自己卖给了刚从勾栏里出来,打算找个偏远地,自己开一家勾栏院的吴丽娘。
“你会什么?”
春兰说:“我学得快,不怕苦。”
吴丽娘把自己的琵琶塞到了春兰怀里,她带着春兰一路往南走。
看数九寒冬,千山暮雪,冰封万里江,爆竹闹春,再看老树抽新枝,春风化雪,高墙上垂下的迎春,山脚两树桃花在青翠中点着粉。
指尖起了薄薄的茧子,春兰的琵琶弹得只能算合格。
吴丽娘笑她:“在我这是够用了,本想着若你能学得好就送你去芙蓉楼呢?”
“芙蓉楼?”春兰问。
吴丽娘望着那漆黑的山路道:“她那卖艺不卖身,只要有本事,不管什么身份她都敢收,她命好,得了仙人庇佑,能在有仙人居住的城里开楼。”
春兰喃喃道:“世界上真有仙人么?”
“有啊。”
吴丽娘姿色差了点,但盛在那张嘴能说,没努力成楼里能卖得出高价的姑娘,但是给这些厉害的姑娘们当过侍女。
她说御剑飞行一日千里,说他们的肆意,叹奇珍异宝,说喷火的狮子,说他们一个罗盘窥算天机。
那晚,春兰哭了好久。
我若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是不是……
是不是也该如此?
灵根……
我的灵根到底为什么没了?
嫡兄……嫡兄你告诉我啊……
百花楼是春兰看着建起来的,许是因为她是随着吴丽娘一路南下的,吴丽娘对她多有放纵,夜里无事事春兰便去桃花镇最高的塔楼上坐着,她抱着琵琶一坐便是一宿,望到日出东升,天光大亮。
她拨了拨弦……
姨娘啊……姨娘……若是当年我没听你的,执意学了跳舞跟弹琴,是不是如今便会是不一样的际遇了?
至少是在那不用躺着伺弄人的芙蓉楼里。
又或者更好一些,像我的庶姐庶妹那样早就被送出去给他人做妾了,外嫁不随家,至少不用流放了不是?
有些东西再有天赋也是要从小学起的,琵琶跟跳舞,春兰学得都快,但是学得都不精……
诗书九岁时为了当“仙女”也被弃了,明明是颠沛流离的人儿,却没有能写得出词曲的灵气。
她只能找些落魄书生买些词曲。
我还有多久才能攒够钱呢?
嫡兄偷了我的灵根,我要是有了足够的银子,是不是也能从别人那买一条更好的灵根回来?
吴丽娘把她捧成了花魁。
楼里的姑娘,名字向来是说改就改的。
吴丽娘定了规矩,四大花魁:春夏秋冬。
于是春兰成了春兰。
以前的名,忘了便忘了吧……
只是,春兰望着那个“冬”字,“我能要那个么?”
吴丽娘忙着数银子,“你整日里一身碧,要那个做什么?”
春兰低了头,谁说深绿便是“春”?
她又苦笑,嫡兄还能强暴庶女呢,罢了罢了……
成了花魁的春兰接待了好多位贵人。
她拼凑起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曾经。
嫡兄现在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啦!
因为他找到了法子给皇帝延年益寿!
试问有几个皇帝不想长生不老的?
永生很难,但是延年益寿容易啊,修士的寿元比凡人长多了,只要去当修士就行。
但若是皇帝成了修士,按元界的规矩那就不能再当皇帝了。
不是有句古话叫什么“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么?
当惯了这受万人叩首之人,怎还能习惯去那边给人磕头当孙子?
于是乎,皇帝要求“要能修炼,但不能修炼到筑基”。
那简单呀,二品及以下的灵根,只要没有属性冲突,差不多就是这个水平了。
但灵根这个东西吧,出生时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皇上没有。
但是皇上有权又有钱,泱泱大国,总有人有办法。
于是“办法”被呈上了龙案,皇帝问:“有危险吗?”
那人说:“没试过不知道。”
嫡兄想到了前些日子落水的庶妹,他同父母商议后,他们抓住了这个向上爬的机会。
嫡兄自愿成为了皇帝验证“办法”的人。
春兰呢?
她不愿意也得愿意。
怪谁呢?
春兰苦笑,要怪就怪她是一品水灵根,品级合适,属性也合适。
水灵根,温和而无害,水之无形,无孔不入,是……
被掠夺了也不会反抗,并且好吸收的圣品。
当年父亲交到春兰手中的仙术,不是《修炼吐纳基本法》。
是被换了封面的《养阴补阳术》,又名《鼎炉修炼法》。
——
祁预摸着胸口,觉得有些闷,他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可能是那义/乳太沉。
——
那天春兰写了半句词,“此心也曾慕千山,奈何身在樊笼里……”
吴丽娘说,她写得不好。
春兰也是这么想的。
她以为她此生便也就这样了,等吴丽娘老了,她就接吴丽娘的班将这百花楼开下去。
直到……
元丰三十八年,四月二十日,她遇见了“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