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平时,亲母早早便来到他身边,把祁云揽在怀里温柔微笑着问他:今日太学院中可有什么趣事,学到的经文能否背来听听,晚膳想吃些什么……
“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不以人废言……
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 ”
祁云缓缓掀开最后一层帘帐,声音渐渐消了下去,终于难以自抑的嚎啕出声。
“……亲母!”
榻上安安静静睡着一位青丝淡冠的温润女子,原本光洁无暇的皮肤,此时却莫名生出暗紫色的脉络,爬满了脸颊与脖颈
如同盘桓缠绕的作呕的蛇,
面容苍白如纸,唇色惨淡,双手覆在身上。神情从容,衣衫齐整,已是被婢女们收拾的纤尘不染。
明明今日早晨亲母还在轻言细语的叮嘱他,口口声声承诺会等他回宫中……为何……为何现在就静静的躺在榻上,什么也不对他说了……
祁云就痴痴的看着,两眼眨也不眨,任由泪滑落,顺而不自觉的双腿一软,直直跪在榻边哽咽着:
“亲母……阿云不孝……亲母……阿云没能好好保护你……如果今日阿云一直陪在你身边……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这样了?亲母……
亲母……你再跟……阿云说句话……就一句……好吗?亲母……你说过……要等我回来的呀……亲母……”
祁云用衣袖抹着泪,依旧哭喊着:“亲母……你也把我带走好吗?我不想离开你!亲母……亲母……”
如果那日祁云一直在亲母身边,就算不能日后在宫中好好活着,他也想跟着亲母一同去,去哪里都好,只要有亲母在,什么都好。
他害怕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一个人去面对这宫中众目,这偌大无声的四方天。
可是后来他只能一个人。
十七年,做了许多许多梦。他总是梦到自己终于发现了亲母究竟是受谁人算计,他看不清杀害她亲母之人的脸,一次次将那人亲手凌迟,狠厉的割下一片片鲜活生嫩的肉。垂头看着手上满是猩红粘腻的鲜血,又害怕的全身颤抖。
窗外清风拂叶,声声入耳。也打破了这乱入往昔中的迷惘,祁云抬手抚去不知何时流的眼泪,稍稍理了理神思。
不过一个时辰,那人却已泪流满面。
钟肃看着祁云的模样,料到他定是想起从前之事,便未敢打扰着。
“嗯……”
榻上侧里的小人翻了翻身,发出一阵迷糊软糯的鼻音。
祁云闻见声音,稳了稳呼吸,随后转过头看着一旁被窝里打滚的小肉包子。
卫千川拱了拱被子,而后又趴着撅起小屁股,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小脸红扑扑同那熟红的樱桃似的。
“嗯……亲父……”
“睡醒了?还要再睡会吗?”祁云轻声问着,看着千川这副迷蒙可爱的模样,不禁伸手摸了摸对方翘起来的发丝。
“……亲父,我刚刚……”卫千川终于挣开了圆溜溜的眼睛,脸上的红润还未消散,语调还残留着困意。
“嗯?刚刚怎么了?”祁云微倾着头问道。
卫千川努了努嘴,然后磕磕巴巴道:
“……刚刚……梦到亲父跟爹爹给我生了个小弟弟……长的可乖了,每天都跟我一起玩,好开心。那……那……亲父,明天……你能给我生个弟弟……再走吗? ”
钟肃立在一旁,不觉抽搐了几下嘴角。
祁云无奈笑笑,只好道:“千川,府中几位姨娘日后会给你生小弟弟的,那时你就能和弟弟玩了。”
卫千川一甩过头,语气微怒道:
“哼!我才不要大姨娘生的的弟弟,她总是说我不是爹爹亲生的,是路上捡来的,说这种骗人的话。我明明就是亲父和爹爹生的!她骗我,我才不喜欢她!
……就算箐儿姐姐昨日与我说,大姨娘肚子里有了爹爹的孩子,我也还是不想要……我只要亲父给我生的弟弟……”
“……你方才说什么?”祁云闻言,双瞳微怔,有些不可置信问道。
“亲父说的是……是哪一句啊?”
“就是婢女箐儿对你说的,孟夫人有了你爹爹的孩子……是真的吗?”
卫千川摇了摇头,一脸迷惑。
“……反正箐儿姐姐是跟大姨娘府上的其他姐姐说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好吧……”
祁云眼神一黯,垂下眉去。
他不是已经想好了吗?就算对方三妻四妾,子孙满堂,都跟自己再无半分瓜葛。
为什么他再听到这些字眼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失落呢?明明如今他与卫长临的缘分已尽……他又何必如此伤神呢?
只是这话语字字缓缓接重而来,仿佛带了荆棘尖刺般,瞬间没入祁云的五脏六腑,他只觉宛如刀割。
泛苦的情绪难以抑制的上涌而来,即刻便要冲破眼眶,将这泪莹落的个肝肠寸断。
“亲父……你怎么哭了?”卫千川从窝里爬起来,抬手抹掉祁云眼角的泪花。
祁云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微笑着道:“我没事……千川,你以后就能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陪你玩了,我这都是为你开心,喜极而泣的泪水。”
“……”
卫千川不懂,哭就是难过,笑就是开心。又哭又笑是什么呢?
为什么他的亲父明明笑着,却哭的伤心呢?
祁云看着卫千川呆愣且不说话的模样,渐渐缓住了自己的情绪,然后伸出手又摸了摸对方的软软头顶。
钟肃轻叹了口气,往后这些日子里,他的殿下又该如何忘却那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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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诚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态势。
卫长临正襟高坐于上,玄服金冠窄袖宽肩。面上剑眉紧蹙,两只凤眼寒光威慑,蔑视般睨向案下。
慕秀依旧一副眉眼带笑的模样 ,一袭浅缥水色的广袖长衫,不卑不亢的立于此处,一时倒不知谁是这府邸的主人了。
卫长临先一步张口,微怒沉声道:“你,是何时与太宰府有来往的?你难道不知太宰与我向来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若不是势不两立,我又怎会选择太宰府?卫将军,你如今的这个位置,可是多少人都眼巴巴望着,想把你拽下台来,亲眼看到你粉身碎骨啊。”慕秀拿起折扇掩面,笑里藏刀。
卫长临闻言微虚着眼,不怒反道:
“这些人之中,也一定有你吧?我这位置不过万人之上,有什么好羡慕的?妒忌我的人,只是觉得自己就算是攀岩趋势也摸不到我的脚边,才因此而想与我敌对,我说的、可有错?”
“呵……就算你是将军又如何?你还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