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们都是过日子的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见市监已经夹着尾巴跑了就不再追赶。
大家扶起老头,胡青黛把黄豆还给他。
“老人家,黄豆别卖了,快快回家吧,我这里有二十文,拿去用吧。”
老头接过豆子紧紧抱在怀中,称谢不已。
铜板说什么也不接,胡青黛只好把铜板塞进黄豆袋子里。又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随身带的治伤的药粉,撒到老头伤处。
一切弄好,有认识老头的乡民搀扶起老头给送回家去。
乡民们散去,胡青黛这才背着小包袱转身走进了茶铺对面的银铺里。
小七边嗑瓜子边看热闹:“这小子有点意思!挺对我的脾气。”
他平生最爱打抱不平,当年就因为打抱不平,本事不济被恶人一脚踢到木泰脚边,木泰正路过,好巧不巧,一脚踩在他的手上。
木泰低头看着他,十分过意不去,“我踩了你的手,你要怎么赔?”
小七已经说不话,木泰只好给出主意:“这样吧,我帮你把他们赶跑如何?”
小七满脸鲜血的趴在街面,犹如一条死狗,听到这话重重地点头。
木泰的身体并未行动,只见袍袖轻摇,那群混混顷刻间就齐齐断了一只胳膊,倒在地上。
随即木泰对着地上的小七展颜一笑,绝美似妖。
“好了,以后他们再也不能欺负你了!咱们两清了。”
小七心头只有“神乎其技”四个字,他牢牢抱住木泰的小腿,心满意足地晕了过去。
“两清?怎么能两清?救命之恩大过天,我小七是那知恩不报的人吗?”每次木泰赶他走的时候,他都这么说,下定决心鞍前马后随叫随到。
这些年爱打抱不平的性子,在木泰身边收敛了许多。
因为木泰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别人的劫难少管。劫难劫难,是难也是劫,渡过去了就上上大吉了。上天自有安排,别人的闲事管多了,小心遭天罚。”
可是木泰现在显然想管件闲事。
“在这儿等我。”木泰起身出了茶铺,几步穿过窄街,也进了对面银铺。
小七瞪大眼睛,半天舍不得眨一下。
稀罕啊!他家一向闲事不理,云淡风轻的公子,居然有了感兴趣的人。
小七坐不住了,想过去瞧个新鲜,但一想到公子那一身神鬼难测的法力,又怂了。
胡景林卖掉了老山参,给胡青黛买了两身衣裳,就去后街给谭大叔送药。哪知左邻右舍打听到胡医师今儿个出山,都围坐在谭家,想让他给把把脉,开个药方。
人太多,胡景林一时脱不开身,便让胡青黛自己到前街银铺给她娘选簪子。
胡青黛刚挤到银铺前就看到市监三人在欺负卖豆老人,一时血热管了桩闲事。
一进银铺,她就被热情招呼了。
“想要什么首饰?小哥。”
银铺赵掌柜刚才在铺子门口瞧见胡青黛带领众人赶跑了市监,心中对这个孩子着实敬佩,十分热情地招呼着胡青黛,紧跟在她后面进门的一位华服贵公子,也顾不上招呼了。
“发簪还有别的吗?”胡青黛瞅了瞅柜面的发簪,都是普通常见款。
“冒昧问一下,小哥买来给谁带呢?”赵掌柜满面堆笑,笑容甚是和蔼。
“给我娘戴。”
赵掌柜从柜台下面端出一个托盘,蓝色丝绒布上摆着几只银簪,比柜面上摆的确实要精致几分。
“这些是本店最好的发簪了,小哥要的话,七折就卖你了,收个材料和工钱。”赵掌柜一心想要与她成交。
胡青黛看中一只精巧的梅花簪,三朵连枝梅,两朵盛放,一朵半开错落有致,玲珑有趣。
不过给娘亲带的话似乎过于俏丽了些,她放下梅花簪,拿起赵掌柜推荐的菊花簪。
菊花簪端庄大气很适合娘亲,就买了下来。
买完簪子,算是办完了差,与那华服公子擦肩而过,蹦蹦跳跳地来到街上东瞅瞅西看看。
赵掌柜接着招呼起华服公子:“公子需要什么?”
木泰觉得那枝梅花簪很合眼缘,道:“把那枝梅花簪包起来吧。”
赵掌柜狠狠敲了他一笔,补足刚才成本价卖出菊花簪应得的利润。
木泰没有矫情,痛快结账。
天幕压得更低了,稀稀落落的雪花鹅毛般一片一片飘落下来。街上的行人加快了回家的脚步,顷刻间街市冷清下来。
胡青黛决定转去后街去找胡景林回家。
她的任务完成,加上自认为今天办了件好事,心情愉悦,脸上带着笑。
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从来没有来过云来镇的她迷路了。
小巷不是之前的那一条,这条巷子是个死胡同,没有一个行人。
雪下大了,纷纷扬扬的,能见度极低。更要命的是,银铺里那个华服公子把她堵在了这个巷子里。
胡青黛快哭了,她想起了关于女孩们被楚都督爪牙抓走的恐怖传说。早先打从赵家酒馆门前经过的时候,胡景林还提到过不知被带走的女孩怎么样了?有没有脱险?
那间酒馆正在关门歇业中。
她只觉得心中发冷,难道一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她蹲下假装系鞋带,偷偷捡起了脚边的一个小石头,站起身硬着头皮继续前行,走着走着突然一转身石头朝人脑袋上飞去。
木泰轻笑一声,袖子轻轻一拂,石头反弹回来正中胡青黛的额头。
力度并不大,蜻蜓点水一般。
胡青黛却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墙壁。
这是警告!
她背靠着墙壁,双手紧握,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额头浸出冷汗来。
雪下得更密了,华服公子就站在十米开外,雪花阻挡了她的视线。
“小子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刚才在街上,我见你扔石头的准头不错,想教你两招而已。”木泰缓缓穿过雪幕走到她面前,嘴角含笑和煦如春风。
在银铺的时候,她只顾着低头看簪子了,没留意他的长相。这时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她直愣愣地仰头盯着他看。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美的人。
他面容绝美,雌雄难辨,看向她的目光柔和慈悲,那目光就像庙里的菩萨。
从他的眼睛里胡景黛仿佛看到一个画面,自己还是个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旁边围了很多人,都爱怜的看着自己。
她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记忆,毕竟她摔坏了脑袋,十岁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
爹爹时常替她扎针,然而脑病属于顶级的疑难杂症,扎针并没有什么效果。
医书上对此类病例的记录也寥寥无几,只有六个字“除淤血,解心魔。”
心魔她自认没有,淤血嘛,随着时间推移,或许就被身体吸收了,到那时记忆自然就恢复了。
现在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爹爹说多亏撞一下,她的脑袋开了窍,背医书快了很多。
肩上被轻拍了一下,“想什么呢?”木泰温和的望着她。
胡青黛回过神来,十分花痴地想:这个公子不会是神仙下凡吧?!
他身上披着一件银灰色的斗篷,那件斗篷,轻薄垂坠,行动间光华流转,雪花只要一接触到上面就会马上滑落。
天上鹅毛般大雪密密麻麻的飘落下来,胡青黛的头上、肩上、睫毛上都白了。而他身上一片雪花也无。
她好奇地问:“这斗篷是什么料子做的?”
木泰道:“是鲛鞘,雨雪不侵,刀剑不入。”
斗篷雨雪不侵倒是亲眼所见,刀枪不入肯定是夸张了,那么薄,谁信呢?
胡青黛眼中浮上讥诮之色。
巷子的墙壁是一户人家的院墙,院子里面种了一小片竹林。杨氏说过,大户人家讲究居有竹。
木泰也不多做解释,伸手从墙头摘了一片竹叶,手轻轻向前一撒,竹叶穿过雪幕,直直的飞出去,无声无息地钉入了对面墙中,只露出尾部一小小的一点翠绿。
胡青黛跑到对面墙边,见那竹叶如飞刀般牢牢嵌入墙中,心中惊骇,扭头看向木泰,这才信了他真是来教她两招的。
“怎么样?想不想学?”
木泰笑得像个诱人的精魅,一心想收个心悦诚服的小徒弟。
飞竹叶的功夫可是真的,不学白不学。学好了谁也不怕,像市监那样的恶人,见一个打一个,那才爽。想到此处,胡青黛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我可不收徒,只是指点你几招。我姓木名泰,你叫我木大哥就行。”木泰把她拽了起来。
“木大哥,你长得这么好看,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我可不可以叫你神仙哥哥?”
木泰一笑:“随便你,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胡青黛。”
“胡青黛啊,像个女孩的名字。”
胡青黛狡黠一笑,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是个女子,“嘿嘿,他们都这么说。神仙哥哥,竹叶飞进墙里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们大陆管这叫暗器。只要速度足够快,出手足够隐秘,摘叶飞花皆可伤敌。这门功夫有两个关键,一是人体穴位要烂熟于胸,二是掌握速度爆发的技巧。会了这两点再勤加练习,很快你也会飞叶入墙的。”
“第一点我会的,我爹爹是医师,穴位我很熟。”
胡青黛平时跟随爹爹学习针灸,穴位图背得滚瓜烂熟。
“那么我们重点学习第二点,附耳过来,我把口诀说给你听。”
胡青黛靠过去,木泰搂住她的肩在她耳边低语。
没说几句,有些头晕脑涨,“怎么这么香?”木泰狐疑的抽了抽鼻子。
胡青黛举起一个香包,“我爹是郎中,这里面装的都是香草,给我驱虫兽用的。”
木泰掩了掩鼻子,“你那香包离我远点!”
胡清黛嘿嘿一笑,收起香包,没想到这香还能驱人。
胡青黛聪慧,很快就记住了口诀。
木泰又手把手传授她发暗器手法,反复多遍,直到胡青黛的竹叶能水平飞出去一米多远,然后斜向下落入雪地里。
胡青黛很兴奋还要再练。
“就到这儿吧,回家后别懒惰,勤练习,你今天扔市监那一石子简直是胡闹。”
胡青黛不爱听,“神仙哥哥,你刚刚还夸我准头不错呢!”
木泰不以为然,“有侠义之心是好事,也得有力自保才行。”
“神仙哥哥教训得是,我以后天天用功,决不辜负你的教导!”
“好了,回家去吧!”
“神仙哥哥,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相处时间虽短,跟他在一起的这种既温暖又放松的感觉,胡青黛很喜欢。
“不会了。”木泰很淡漠。
胡青黛不舍,“你家住哪里?”
“我非你们大陆人,我从方丈来。下一站也许会去丰京见一个人。你要记住暗器是用来自保,如果人人都知道你会,就会提防着你,你那暗器就不灵了。”
木泰就转身走入雪幕中。
胡青黛恋恋不舍,愣了片刻才走出了小巷。一走出小巷,正看到她爹爹背个竹筐从旁边巷子里出来,原来仅仅少走了一个路口而已。
“爹爹!”
胡青黛跑过去。
“怎么去了那么久?”胡景林替她拍掉头上、肩上的雪。
“走错巷子了!”
“你这个小糊涂蛋!”
“嘿嘿,虽然走错了路,但是有奇遇。”
“哦?什么奇遇?”
胡青黛将木泰教她暗器的事说了,胡景林替她高兴,“这么说我闺女以后到外面行走就能自保了!我就说嘛,我闺女是个有福之人。只是你练暗器,娘亲又要唠叨了。”
“爹爹要帮我!我不愿意学刺绣,我又不是大家闺秀,学刺绣做什么?”
胡景林道:“其实刺绣呢,也不是完全不可取。比如说有人受伤了,伤口很大,你给人治疗的时候,是不是要将伤口缝合起来?你会刺绣呢,缝合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些。”
“真的吗?”胡青黛有些心动。
“真的!若是将来遇到喜欢的男子,贴身衣物你得做吧,难道你愿意让他穿别的女子缝制的衣服?”
“不愿意!”
“这不就结了,好好跟你娘学一学。”
山路上已经薄薄一层雪,父女二人加快脚步,在林中穿行。
在与施恩县山路交叉的路口,一行三个雪人等候在那里,见他们二人过来。
其中一人唤道:“胡医师,叫我好等,还好等到了。”
胡景林走进一看,原来是赵家酒馆老赵掌柜一家。胡景林一眼就看到赵夫人怀中脸色青白、眼神涣散的女孩。
“原来是赵掌柜的,你们这是?”
赵掌柜道:“我原来也不知道胡医师你住在那里,只是上在这条道上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打这里经过,真是太好了,我闺女命不该绝呀。”
“令爱这是?”
眼泪从赵掌柜浑浊的眼眶滚出,“遭难啦!千里迢迢回来见了我们老两口一面,她就不打算活了。胡医师你要救救她!”
原来赵掌柜要投奔自己妹妹家,早年外甥和闺女订过亲,闺女出了事,对方也没嫌弃,说是时局如此,不怨孩子,回来亲事照旧。
但是就要走到姑姑家了,小赵姑娘闹上了,宁死不要去姑姑家,不敢面对表哥,闹着要自尽。
赵掌柜夫妻被她闹得无法只好往回走,一时想起胡郎中就住在山中,于是就蹲在岔路口等候。
“容我给令爱把个脉!”
赵掌柜夫人拉起小赵姑娘的袖子,瘦弱的手臂上面布满了紫青的伤痕,胡青黛不忍直视,转过脸去。
胡景林把脉半晌,才道:“赵掌柜,令爱的外伤无大碍,我这里有药,外敷即可。就是这心病恐怕难治,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是你们老两口多开解姑娘,让她想开一些。”
小赵姑娘在她母亲的怀里剧烈挣扎起来,“爹,娘,你们让我去死吧!”
赵夫人紧紧抱住不撒手,面上老泪纵横:“我的儿!你死了,我跟你爹爹可指着什么活呀?”
赵家人一起抱头痛哭。
胡青黛心下惨然,想想若是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也跟这个小赵姑娘一样,她十分不忍,拉着胡景林的袖子道:“爹爹,你帮帮她!爷爷的药,有没有可以救她的?”
大雪里头,赵家三口哭得实在是惨,胡景林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赵姑娘,若是有一种药服下去,让你什么都忘记,你要不要服用?”
小赵姑娘茫然抬起头:“有那样的药吗?”
胡景林点头。
“如果能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愿意服用,我这样实在是太痛苦了。”
赵掌柜和夫人眼巴巴的瞅着胡景林。
胡景林说:“可是就是有一样,这药服下后,人就跟一张白纸一样,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爹妈都不记得了,你可要服用?”
胡青黛心念一动,预言又止。
赵家三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道:“要服!”
胡景林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从里头掏出来一个油纸团,那油纸用蜡封印着。
胡青黛探头一瞧,那封印上有写有三个字“后悔药”,她心头重重一跳,什么也没说。
油纸里面躺着一枚黑色的丸药,小赵姑娘毫不犹豫的接过药丸,含泪喊了声:“爹,娘!”就把药丸吞进腹中。
不到片刻那药效发作,小赵姑娘晕了过去。
赵掌柜慌了:“胡医师,这没事吧?”
胡景林胸有成竹:“没事,服药三天后就会醒来,中途偶有高烧,都不打紧,只是这山道有雪,溜滑得很,你们夫妻俩怎么把她弄回去?”
“这事好办!”赵掌柜朝山上大喊:“金生,都听见了吗?”
一个敦实忠厚的年轻后生,飞快的从山上冲下来。
“大舅,表妹她没事了?”金生喜出望外。
“没事了,背她回去吧,这是胡医师,好好谢谢人家!”
金生和赵掌柜一家,跪在雪地里给胡景林磕头,胡景林赶忙拉起:“这可不敢当。”
赵掌柜又要给报酬,胡景林婉拒:“小弟苟活山林,无力报国,小赵姑娘蒙难,我理当出手,若是收取报酬,那我成什么人了?”
送走赵家人,父女俩沉默着赶路,半晌胡青黛才问:“爹爹,我是不是也服用过后悔药?”
胡景林拍了拍闺女的头,笑了:“我的傻闺女,你那是真摔坏了脑袋。你忘了,药爷爷有个凡事不过三的规矩。这后悔药你药爷爷当年就练成了三丸,一丸他当年找人实验用了,这一丸给了小赵姑娘,你爹爹我手中还余下一丸。”
胡青黛十岁以前的事都想不起来了,爹娘说是爬树从树上摔下来摔的,她不怎么信,若是从树上摔下来摔,的她应该会留下阴影,但是她现在依然很喜欢爬树。
“爹,后悔药有解药吗?”
“没有!吃药之前的事无论好坏一辈子都记不起来了。所以你药爷爷起名‘后悔药’,吃了就不能后悔的药。”
“药爷爷真有意思!他还有别的药吗?”
“你想干什么?”胡景林一脸警惕。
“问问嘛!”问者满脸娇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