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叶看了眼裴大人,继续对阎六道:“现在你还有一条路可选,”
阎六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他当即站了起来,拍着胸脯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将功补过,暗中追查丽姬这条线,只要发现韩林踪迹,立即汇报给大人!”
裴洛城抬手拿起一根细木枝随意地搅动着炭盆里炭火,挤压在一起的炭块得了些空气,烧得愈发赤红。
殷红的火光在裴洛城的脸上酌添了一丝颜色,他的睫毛长且浓密,覆在他乌黑的瞳仁上,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嘴角不经意间划过一抹玩味的笑。
他将手里的枯枝随手扔进炭盆,起身时,只见他眉头微蹙,右手手掌用力捏住膝盖,一旁的柏叶想要上前搀扶,裴洛城抬了手,稍一用力站立起来,径直朝大门走去,“那笔银子不必还回刑部了,”
身后传来阎六连连答谢之声。
刚一打开门,北风裹挟着片片鹅毛迎面直扑来,柏叶不禁后退了一步,裴洛城没有任何犹疑地走出大门,来到檐廊下。
这片废弃的营地驻扎在南郊城外的一处密林之中,夜晚林中风大,北风凄厉地哀嚎着,如鬼叫一般。
柏叶看了眼裴洛城的侧脸,“大人腿疾又犯了吧,今晚的雪实在太大,只怕咱们一时回不去了,江陵姑娘有澜悦照顾,大人大可以放心。”
多年来,柏叶一直跟在裴洛城身边,大人的心思他也能略略猜到几分。
“大人,若是韩林真的没死,这件事若是捅到窦尚书那,他还会追查到底嘛?毕竟,窦韩两位大人是孙丞相的左膀右臂,孙相不会看着他们二人闹不和,上次孙相坐庄从中调解,二人最初就是因为争夺天艮山下那块地才出了人命。如今两家各痛失了一位公子,那块地两家均分,属下担心这件事就此作罢了……”
裴洛城没有说话,他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檐下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风灯,几次险些掉下。
他抬手试着将风灯扶正,眸中闪烁着说不清的思绪,缓缓开口,“所以一定要把韩林没死这件事闹大,”
柏叶像是领悟到什么,眼睛一亮,“对,朝中人尽皆知窦大人最是疼爱这个老幺,若众人都知道韩林没死,而窦大人却不予追究,那他这个刑部尚书的脸面就丢尽了。一个执掌刑狱之人却对杀子仇人束手无策,想想都觉得讽刺。有了杀子之仇,窦韩两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陛下得知了一定很高兴。”
柏叶回屋拿上一件军中的披风,给裴洛城披上,“方才走得急,连大氅都没穿,大人可莫要冻坏了身子,尤其是你的腿……”
“大人,属下有件事一直不明白,既然孙相已经从中为窦韩二人斡旋调停,大人却还在刑部公然张贴告示悬赏那日亲眼目睹毒鼠咬人的目击证人,大人就不怕因此得罪孙相吗?”
得罪……
抬眼一瞬,裴洛城的眸中闪过一抹深不见底的寒意,比南香山的冰霜还要刺骨。
十三年前那场灭门案,他早就应该随骆府一门一百多人葬身血海了,侥幸苟活下来改名换姓只为了能重回上京,为父查明当年真相。
至于生死……
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疼,脸颊渐渐变得麻木,他早已看淡了。
如今朝中,陛下和孙相二人明争暗斗已经逐渐白热。
身为臣子,他有义务也有责任助力陛下从孙相手中夺回朝政大权。
自大业三年,陛下六岁登基,孙相就以托孤大臣的身份柄国至今。
最初几年,每每朝野有此争议,孙相还以陛下年幼尚需人辅佐为由,可如今陛下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放眼望去,朝野半壁江山都以孙相马首是瞻了。
身为人子,为了查清事实真相,他却不得不与孙相之流虚与委蛇。
裴洛城坚定地站在那里,遥望着远方,夜幕中的南香山在风雪中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廓……
当晚,他们就宿在南香山中营地。
翌日一早,天光刚一放晴,裴洛城柏叶二人便匆匆驱马赶回城里。
此时的江陵仍昏迷不醒。
澜悦一直守在她榻前侍候,熬药,换帕子,冷水擦脸……一切都尽可能的亲力亲为。
因为还有要务在身,裴洛城只在她榻前小坐了一会儿,待澜悦给江陵喂完药,见她睡得还算安稳这才离去。
第三日傍晚,柏叶送走了最后两位客人。裴洛城便速速来到江陵房里,另带上两位上京城里医术口碑皆不错的大夫。
二位名医皆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其中一人更是曾在宫中担任过太医之首,历经三朝,不知为多少位后宫娘娘看过病,号称上京妇科圣手。
他们轮流为江陵把了脉后,眉头微蹙,抚须不语。
“二位大夫,我们姑娘病情如何?她都烧了整整三日了,为何高烧迟迟不退?”澜悦一脸担心。
裴洛城见他们似有顾虑,抬手清退了房中所有下人,“二位只管如实相告,”
两个大夫相视一眼,决定这话还由甑老太医来说。
“敢问裴大人,这姑娘是您的什么人?”
裴洛城沉默一下,垂目看向那个正在昏迷中的女子,“……一个远亲而已”
甑太医轻“哦”了一声,似是松了口气。
他捋了捋长须,很认真的看着江陵,“不知大人的这位至亲曾经历过了什么,常年饥饿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所致,需要仔细调养一段时日,否则的话,寒气不除常年积滞阻碍经络运行,人……”
老太医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双唇紧抿,“这姑娘只怕日后无法生养。”
裴洛城面无惊色,修长的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握成一团。
“可有法子医治?”
“……难哪,毕竟是多年旧疾,这姑娘若是气血丰盈,倒也不会如此棘手,这就好比一条几乎干涸的水里结了冰,若想这条河水畅行流淌起来,至少要先有水流,再以小火加热使冰慢慢融化。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怕不是三年五年之功可解决的。”
“这样吧,”甑太医走到一张半月形桌几前蘸墨提笔写下一副药方,“先按照这个方子抓药,待烧退以后,姑娘若能一直保持心情开怀,能吃能睡,再好好保养说不定结果会比预想要好一些。”
裴洛城接过药方,并谢了太医。
柏叶亲自将二位送至门口,一直目送他们坐上马车。
澜悦按照甑太医的方子侍候江陵服下药,甑太医果然名不虚传,江陵只服了两副,当晚便开始发汗。
细密的汗珠不住地从额头冒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鬓边的额发紧贴在脸上。
澜悦摸了摸江陵的额头,触手微凉,不由大喜,“退了退了,姑娘的烧总算是退了,这下大人可以放心了。”
于是转身给江陵仔细细掖了被子,发现她身上的衫子湿哒哒的,“这可不行,得赶紧换了,不然会着凉的,人也不舒服。”
于是匆忙走到床榻右侧的黄花梨木的柜子里,拿出一件鹅黄色的中衣。
“大人交代奴婢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奴婢还没见过江陵姑娘,只是略根据大人的描述想象江姑娘的样子买的,如今一看,这颜色着实适合江姑娘呢!”
裴洛城安静地坐在床榻前,略有出神地看着她,甑大夫的话尚在他耳边萦绕……
江陵脸色依旧苍白,气血全无,小巧精致的鼻尖上还挂着几滴汗珠,看上去十分虚弱。
印象里,她很爱笑,她的唇好似带露的花瓣,红润微翘,不说话时嘴角也是挂着一丝笑意。
“大人,大人……”
裴洛城回了神,楞楞地看着澜悦。
跟在裴洛城身边这么久,澜悦还是第一从见他出神时呆呆模样,抿唇一笑,
“请大人回避,奴婢要给姑娘换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