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还有些热, 崔檀令睡了一觉起来,只觉得身上有些莫名的黏糊。
“绿枝。”坐起身来缓了一会儿,崔檀令叫了最亲近的女使进来, “替我备水,我想沐浴。”
绿枝下意识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娘子虽然事儿少爱安静, 可她要做的事儿都是有理有据的。
绿枝便也习惯了按着她吩咐的那般做事。
只是大白日的便要沐浴……
绿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崔檀令, 美人午睡刚起, 柔白面颊上透出一点儿娇媚的粉, 哪怕是正在面无表情地发呆,也透出一股惹人怜爱的劲儿。
视线再往下一挪……
咦。
绿枝眼尖地发现娘子穿着的碧色刺绣折枝小葵花金带抹胸裙上边儿一抹红痕若隐若现, 看着颜色并不算浓,只是她肌肤太过柔腻雪白, 那一点儿红便格外明显。
想到前不久回来过一趟的陛下,绿枝明白过来了。
她还担心陛下会因为二爷的事儿迁怒于娘子, 可看着这样,非但没有迁怒, 只怕陛下为了讨得些甜头,还得反过来哄着她们娘子吧?
越想越美的绿枝笑意盈盈地去浴房那边儿准备了。
崔檀令见着总是板着个脸装成熟的绿枝笑着退下, 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但她见着也觉得高兴。
崔檀令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 原本有些酸痛的腰肢此刻却没有再传来什么异样。
腰间依稀浮上了男人温热有力的手指按上来的触感。
崔檀令抿着唇, 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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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是后宫之中最为奢华的一处宫室, 这儿的浴房自然也设计得十分宽敞。
要说崔檀令嫁进宫来最满意的是什么, 除了她那泥腿子夫君的怀抱, 也就是这宽敞得来能容纳下二十个她一块儿洗澡的白玉浴池了。
凤凰兽首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温热甘霖,紫竹带着其余宫人们尽心尽力地往水里边儿铺花瓣、倒香露,要将娘子洗得香喷喷的才是。
崔檀令刚起来没多久,脑子还有些晕,站在三扇松柏梅兰绣屏后自然而然地伸平了手,任由女使给她褪去身上的裙衫。
这样贴身伺候的事儿她一向习惯由先前在崔府时便伺候她的人来做,是以只有修竹和雪竹两人伺候她更衣。
修竹动作轻柔地替她褪去柔软裙衫,露出白璧无瑕的肌体。
只是在看着那些色若梅花点点的红痕时,内敛如修竹也忍不住笑了:“娘娘与陛下的感情真是越来越好了。”
崔檀令原本还在发呆,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往身上一瞧。
那人是属狗的不成?
不过这样的羞恼话在心里说说便罢了,崔檀令不想在女使宫人面前说起陆峮的不好。
左右婚事是她自己愿意应允下来的,到时候若因为有人不小心将这些抱怨闲话流传出去,焉知他不会生气。
小心驶得万年船。
自觉思虑得十分细致入微的崔檀令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多睡觉,脑子才会好用。
待洗去一身粘腻,崔檀令舒舒服服地躺在庭院里的长椅上晒头发,一头乌润发亮的青丝在天光下闪着盈盈光泽,愈发衬得那张脸庞柔白动人。
与她一同进宫的六个女使里边儿属雪竹性子最活泼,偶尔崔檀令想听府里的闲话时找她总能听来一箩筐。
这下进了宫,雪竹也不辱使命,带着新鲜出炉的消息回来了。
“娘娘,二爷是为了平康坊倚红楼里一个花娘才和刘家三郎起了冲突!”
这事儿她早知道了。
崔檀令懒懒抬眼:“还有呢?”
雪竹方才去了掖庭走了好几圈儿,别看内侍惯是一些会拜高踩低的玩意儿,可他们出宫的机会不少,又碰上皇后娘家二兄为美与人大打出手的事儿,他们的耳朵里听到的小道消息自然更多。
“那个花娘,是从前御史中丞汪家的女儿,排行第五,唤作汪五娘。”雪竹见原本懒懒散散的娘子坐直了身子,顿时说得更卖力了,“先朝那位陛下退位的时候,汪中丞似乎想要随他而去,大骂朝中数位重臣乃是只图谋利的乱臣贼子。这不,还没等咱们陛下登基呢,汪中丞就被清算了,汪五娘子是他的女儿,年华正好,却被没入教坊司为奴,奴婢听着都觉得可怜。”
绿枝蹙眉:“没入教坊司,好歹也是归太常寺管理的正经地方。汪五娘子如何又会沦落到平康坊那等……风月之地去?”
怕污了娘子的耳朵,绿枝的措辞尽量委婉了一些。
雪竹也觉得奇怪:“虽说汪五娘子在教坊司也是个罪奴身份,可好歹不必如平康坊那些花娘一样受罪,她怎么会跑到平康坊?”
崔檀令垂下眼:“教坊司哪是那么好出的?她能抹去罪奴的身份,脱离乐籍,背后定然是有人出了力的。”
雪竹点了点头,随即又不知道想到什么,惊呼一声:“难不成,真是咱家二爷帮了她?”
很快她又把头摇得飞快:“不对啊,二爷若是喜欢她,虽说不能明媒正娶,可是将人接到身边好好照顾也是可以的。怎会忍心见她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这些话叫围绕在崔檀令身边的女使宫人们俱都忧愁地皱紧了眉。
“二兄不是那样的人。他若真心想帮,亦或者是喜欢汪五娘子,定然会将她照顾得很妥贴。”人人都说她的二兄勇猛有余,耐性不足,是个人见人嫌的泼猴性子,可崔檀令自小便在两个兄长的怀抱里腻着长大,她自然知道崔骋烈在那副鲁莽模样下的细心与柔情。
可惜了,她嫁了人,没法像闺中那样,还能想法子央着阿耶与阿兄带她去看二兄。
崔檀令轻轻叹了口气,眼下遣人去天牢又太过扎眼。
可她实在想知道二兄如今怎么样了。
崔檀令看着垂到胸前的长长乌发,午后的阳光很好,晒了一会儿已经晾了个半干,忽然道:“去叫小厨房做几道点心,我去瞧一瞧陛下。”
午间他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该那么轻易地就睡过去,好歹问几句刘家三郎的状况。
不过这事儿主要也怪他,谁叫他的怀抱生得那般合她心意,窝进去就想睡觉?
紫竹应了声,忙跑去昭阳殿的小厨房说事儿了。
绿枝看得想笑,那位陛下若是知道她们娘子难得献一回殷勤,竟是为了知晓二爷此时的情况……
不过绿枝又想,依着泥腿子陛下一见到她们娘子就笑的性子,应该想不到那一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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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近日政务颇为繁忙,前有奚无声伙同旧将自立了个小朝廷,后有土地丈量进度不佳,加上还有私藏铁矿的事儿,陆峮忙得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胡吉祥满脸堆笑地上前:“陛下……”
陆峮一听他这么拿腔做调地说话就犯恶心,剑眉一竖:“好好说话!”
胡吉祥满脸的笑一收,老实道:“皇后娘娘来给您送点心了。”
娇小姐来给他送点心了?!
陆峮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俊脸上顿时带上了几分笑。
他现在可算知道为什么之前在田里做活的时候,旁边那些汉子看见自家婆娘过来送饭时不仅不停手,干活儿反而越来越卖力了。
锄头越扬越高,身上的褂子也跟着越扬越高,露出泛着麦色的结实腰腹。
当年只知道埋头猛啃窝窝头的陆峮如今明白了,他们这是在向自家婆娘展示自己劳作时的男儿本色!
不然怎么有句话说,说……说什么来着?
对!认真干活儿的男人最惹人爱!
胡吉祥见天子猛地站起了身,脸上风云变幻的不知道在想啥,忽然又一屁股坐下了。
看着又开始埋首批奏疏的陆峮,胡吉祥不懂了:“陛下?”
依着他的性子,竟然不出去迎一迎皇后娘娘?
怎么,今儿太阳要打西边落下啊?
陆峮抓着笔,沉稳道:“还不快去请皇后进来。”
他也得学一学从前的那些乡里乡亲,将自己辛勤工作时的迷人模样给娇小姐看。
这般一秀,娇小姐岂不是更会对他死心塌地?
陆峮这么一想,顿时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可听得那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他耳朵动了动,连忙低下头,做出一副严肃模样。
崔檀令进来时,看见埋首在案前的英武男子,倒是有些恍惚。
难得见他这般正经模样。
“兕奴。”
陆峮想要讨得她更多的喜欢,最好日日……罢了,娇小姐的性子大抵是做不出日日来给他送点心的事情的。
隔个几日来一趟也好。
不过他也不至于一直这般装严肃,鼻间又萦绕起她身上独有的幽幽香气,陆峮便抬起头,看见款款而来的美貌女郎,脸上露出一个笑。
崔檀令轻轻叹气,‘兕奴’这个名字大抵是要伴随她一辈子了。
出嫁前耶娘兄嫂爱叫,出嫁后自个儿的夫婿也时常将这个名字挂在口边。
罢了,今日也不是为了纠结这事儿来的。
崔檀令笑吟吟地行了礼,春柳一般的腰肢刚刚弯下去,便听得上边儿传来急急的一声‘快起来’。
她便从善如流地直起身子,将手放在了大步走来的陆峮手里,声音又轻又柔:“我贸然前来,会不会打扰了郎君?”
“自然没有!”陆峮想也不想便摇头,手里握着她又软又嫩的柔荑,心里边儿忍不住一阵激荡,“兕奴,我……”
为了防止这食髓知味的人在紫宸殿提出什么羞人的请求,崔檀令指了指绿枝手里拎着的那个剔红梅花纹食盒:“用午膳时我瞧着郎君因着事忙都没用好,便给你送了些糕点过来,郎君瞧瞧可还喜欢吗?”
绿枝微笑着打开了食盒。
陆峮瞧了几眼,握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很喜欢。”
他又开始想起从前的事。
难怪那些汉子将自家婆娘带来的水一顿狂喝,明明是喝了千百道的山泉水,到了不同的人手里,也能泛出乡野间不常见的一点甜来。
崔檀令有些不明白,只是送个糕点而已,他怎么看起来一副大受感动的样子。
“绿枝,你去给陛下沏一壶茶来。”崔檀令轻声屏退了宫人,拉了拉不知在发什么呆的陆峮,“郎君,你不吃吗?”
说着,她精巧纤纤的下巴抬了抬,似是疑惑陆峮为何不吃。
陆峮从旧事中抽回思绪,对着她一笑:“头一回有人给我送糕点来,我有些舍不得吃。”
他说得坦率,似乎没有担心这般直白的话会招人笑。
崔檀令默默想,他在她面前……似乎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副无需遮掩的样子。
他不喜欢长安城的浮华虚伪,所以即便做了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天子,他也不稀得逼自己走入他们。
可她自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陆峮拨了拨她突然垂下去的眼睫,像是幼时去捉油菜花上小憩的蝴蝶一样。
还是生动起来更可爱。
“兕奴。”他突然叫她。
崔檀令心情不知为何有些低落,听着声音也只淡淡地应了声。
陆峮却很认真地盯着她:“你以后还会给我送点心,送很多次,对吗?”
崔檀令抬起头来,便望进他格外深邃明亮的眼睛里。
这不是试探。
崔檀令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似乎从不稀罕做那些她司空见惯的事。
他想要的,是一句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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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檀令面对这样坦坦荡荡表露期冀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郎君若要,我便来送。”
崔檀令不喜欢变幻动荡,既然她已经选择了嫁给陆峮,若陆峮不变,那么她也不会变。
陆峮听了,眼中亮光愈闪,嘴角也跟着越扬越高。
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崔檀令猝不及防被嘟成了小猪嘴。
她疑惑地看着陆峮,那双总是很平静的桃花眼里总算潋滟出一些不同的色彩。
陆峮捧着她的脸,声音因为过于激荡的心绪而荡漾开来:“不吃点心了。”
“先吃你。”
糕饼哪有娇小姐的滋味好?
自觉又被娇小姐的爱感动到的陆峮捧着她柔白软嫩的面颊狠狠亲了好几口。
崔檀令:……下次来之前要在脸上涂很多尝起来苦苦的香膏!
那一盒子的点心最后还是没浪费。
崔檀令半倚在榻上,看着他一手茶盏一手点心吃得高兴,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些不好意思:“郎君。”
陆峮立即抬起头来:“嗯?”
“我二兄他……”
陆峮没打算瞒着她:“在天牢里关着呢。”
似乎是怕她伤心,陆峮严肃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酥饼,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还咱们二舅子一个清白。”
还他清白?
崔檀令没有为自己二兄开脱的意思:“陛下,还是秉公执法的好。如今真相尚未大白,若真是我二兄犯了错,也请陛下不必顾忌我,依律处置便是。”
二兄是指挥佥事,那刘家三郎不过是个仗着自家三品大员的阿耶在外招摇的白身,即便是罚,大抵也是一阵子的皮肉之苦。
崔檀令这么一想便轻轻舒了口气,二兄从小到大挨打的次数与她喝药的频率差不多,光是受些棍棒惩罚倒是不怎么打紧。
“我不是看在你的份上。”说完,陆峮朝着她伸出了手。
崔檀令愣了愣,下意识地将手递给他。
陆峮微微严肃的小黑脸上泛起红晕:“待我擦一擦再来握你的手。”
崔檀令明白了,他原来是想要问自己讨巾帕。
想到自己方才下意识的举动,崔檀令有些尴尬,绷着脸拿出一条绣着春叶海棠的巾帕递给他,微微侧过眼去,如牡丹花色的脸上却逐渐蔓延上一阵红晕。
陆峮看得眼热,连忙将手擦了个干净,知道她爱干净,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道,这才将那团又香又软的巾帕一骨碌塞进自己怀里。
被他熟练地搂进怀里的崔檀令看着他此举忍不住想:这是被他扣下的几条帕子了?
用便用吧,她倒是也不缺这几条帕子,只是每回见他这样珍之重之地收起来,崔檀令总会觉得有些奇怪。
好像……连她的一根头发丝儿对他来说都是珍宝。
崔檀令是个俗气的人,她喜欢别人对自己好。
察觉到怀里的人忽地动了动,乌润发亮的青丝高髻蹭在他的下巴上,带来一阵微凉发酥的痒意。
陆峮咳了咳:“我不是那等会被美人计迷惑的人。”
怀里的人抬起眼看他,水色潋滟的眼里罕见露出些无言的情绪。
熟知三十六计的陆峮自觉在娇小姐面前展现出了一些自己的学习成果,人也有些得意,说出来的话却叫崔檀令一怔:“因为他是你的兄长。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人不是都很紧张子女的教养吗?没道理岳父岳母将你教得这么好,却将二舅子教成个只会惹事的浪荡子。”
他会这样想……是因为她?
崔檀令在他含笑灼灼的目光中忽地觉得有些不自在,往他怀里又拱了拱,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的:“其实……我没有郎君想的那般好。”
陆峮顺势抱紧了她,怀里被她填满,心好像也是满满的。
“别人我管不着。在我心里,兕奴就是世间最好的女郎。”陆峮亲了亲她微凉的发,声音里因着含着笑,听着仍有些不正经,可是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执着,好像什么都不能更改他此时的心意。
看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红,陆峮担心,可别感动坏了吧?
“反正我本来就是别人眼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小子。”陆峮说这话时没有一点愤怒、难过,他只是在用这样的话去哄她,“能娶到你,可不就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世面了?”
崔檀令沉默了一瞬,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啾。”
女郎柔润的唇瓣落在了他线条冷峻的脸上。
陆峮愣了愣。
崔檀令收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欲走:“郎君,我先……”走了。
“别急!”回过神来的陆峮一把握住她纤细雪白的腕子,稍稍一使劲儿,又将人给带回了自己怀里。
重又捧起那张美貌无瑕的脸庞,陆峮笑着覆了上去:“还没亲够。”
眼看着那泥腿子陛下将娘子送出老远,差些都要直接送到昭阳殿了,绿枝抿抿唇。
陆峮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表情里颇有些不舍。
崔檀令身边总算没有那道巍峨似山的身影了。
绿枝这才找着机会问她:“娘娘,可问出什么来了吗?”
色若牡丹,面色酡红的崔檀令呆了呆。
好像……被美人计迷住的人,是她。
二兄与平康坊那花娘的事儿……竟然一句都没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