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峮人生得高大,他手指叩在唇边,发出一道清越的鸣声。
被他无意中散发出的气势逼得只能分在道路两旁站立的府兵们很快便看见一匹浑身赤黑,唯独额前有一簇白色印记的矫健骏马飞跃而来。
陆峮翻身上了马,好歹记着和那些府兵打了个招呼:“今日太忙了,替我同府上大人们赔个不是。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虽说未婚夫妻之前婚前不好见面,但是……像刚刚那样,隔着房门说说话也是很好的。
越想越美的陛下笑着御马而去。
徒留下一堆府兵面面相觑。
如今崔起缜他们都不在府上,卢夫人听到管事转述府兵的那些话时,保养得宜的美艳面庞上险些被气得多出一根皱纹来:“岂有此理,实在是岂有此理!”
想到无端受了好大一通惊吓的女儿,卢夫人又气又痛,连忙带着女使婆子们往卧云院去了。
路上还吩咐了多派几个府兵去门口守着,别叫什么人都能轻而易举地闯进来。
管事应了,心里边儿却在嘀咕,当今那位陛下可是出了名的杀神,便是再派几队府兵过去一块儿上,说不定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卢夫人风风火火地到了卧云院,想要好生安慰一番自己受惊的娇娇女儿,却听得绿枝说,娘子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
睡下了?!
卢夫人很担心,可别是偷摸躲在被子里哭呢吧。
也是,娇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小娘子,头一遭碰上了那等悍匪做派的人,可不得吓坏了?
见卢夫人忙不迭进屋去查看崔檀令是否真的受了委屈在哭,知晓内情的绿枝没法,只得忍着笑进去了。
紫竹她们轻手轻脚地掀起了床帐一角,卢夫人看着床上躺着睡得正香的崔檀令,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外边儿都因为天子忽如其来的动静闹开来了,她这正主儿倒好,睡得正安逸。
卢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白里透粉的小脸,又低声对绿枝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叫她起来,这会儿睡得多了半夜可就难入睡了。”
绿枝点了点头。
今日天子突至,崔起缜回来了定然也是要问兕奴几句话的,想了想,卢夫人又多加了一句:“记得同兕奴说,晚上叫她过来昌平院用膳。”
她还得去老太君的院子走一遭,省得叫老太君担心,人年纪大了,心绪起伏大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绿枝依言应了,等送了卢夫人出去,她又折返回去,看着娘子柔美无瑕的脸庞,一时之间心里边儿倒是有些矛盾起来。
说那泥腿子新君粗鲁,他对着她们这些奴仆是挺不讲究的。
可对着娘子的时候,好像……有那么几分讲理的味道?
·
昌平院
尔朱华英带着瞳哥儿早早地就来了。
听说今日天子忽然闯入府中的事儿,尔朱华英就悔得直拍大腿。
她为何要在那时候出府去买首饰?
若是她在,好歹能与妹妹做个伴儿,不至于叫她被那泥腿子新君给吓着。
瞳哥儿板着小脸看着自家阿娘满脸忧愁地猛嗑瓜子儿,那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让他觉得有点烦。
于是他努力伸着短短胖胖的小胳膊给尔朱华英拖了碟子点心:“阿娘,吃饼。”
尔朱华英百忙之中抽出空敷衍了一下儿子,随后又与卢夫人说起这件事。
这天子突然来她们府上,所为的到底是什么啊?
见祖母和阿娘都忙着唠嗑,瞳哥儿慢吞吞地从凳子上爬了下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一心一意地等着姑姑来。
他人小,耳朵却尖,从卢夫人与尔朱华英说的一大堆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想要的话。
瞳哥儿要做第一个迎接姑姑的人。
不过今日崔起缜他们下值得早,除了在卫所忙着练兵的崔骋烈,崔起缜与崔骋序父子一前一后回了昌平院。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绿衫子的矮墩墩小郎君坐在门槛上,崔起缜素来严肃板正的脸上忍不住带了几分笑,略略快步走了上去:“瞳哥儿,坐在这儿做什么?”
瞳哥儿乖乖叫了人:“等姑姑。”
崔骋序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瓜,一把将他捞了起来:“去里边儿等。”
尔朱华英听了夫婿的话,这才注意到儿子又跑到门槛上坐着去了,连忙点头:“门槛正在风口上,坐久了仔细拉稀。”
卢夫人:……
崔起缜:……
崔骋序:……
对于这个嘴上有些时候没个把门儿的媳妇,崔骋序心中无奈:“瞳哥儿还小,你说话须得注意些。”
只有夫妻二人时,她怎么口无遮拦也不要紧。
或许是自个儿活得太无趣,见着这样鲜活可爱的妻子,崔骋序总是舍不得虎下脸训斥。
崔起缜身为公爹,自然不会去管儿媳,只转身同卢夫人说起话。
卢夫人心里边儿正烦着:“你今日可见着陛下了?”
崔起缜点头。
卢夫人紧接着又问:“陛下可同你说了,他今日为何要来咱们府上找兕奴?”
崔起缜抚须的手一停,想到陆峮理直气壮,却又破天荒地带出些尴尬的话——
“这是朕与皇后的私事。侍中怎得如乡野妇人一般,学了这碎嘴好八卦的习性?”
崔起缜面无表情,他是未来中宫皇后的阿耶,打听打听,本就是无伤大雅的事儿!
更何况,陛下您闯入的可是臣的府邸。
不过后边儿这些话崔起缜没说出口,陛下嘴硬撬不出话来,他自回家问兕奴便是。
见自家老头子又开始装模做样,卢夫人低低嗤笑一声,对着面露期待的尔朱华英道:“别等了,你们阿耶也是个不知道内情的。”
崔起缜:……又不是只有他一人不知道。
尔朱华英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阿耶的耳朵会比咱们更灵一些。”
窝在崔骋序怀里等姑姑的瞳哥儿耳朵动了动。
怀疑被儿媳内涵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的崔起缜:……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这时一家人都十分期待崔檀令的到来。
落日熔金,余霞散绮。
众人翘首以盼的三娘子终于乘着瑰丽霞光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姑姑!”
瞳哥儿好容易等到了姑姑,轻易不开口的他憋足了劲儿大喊一声,白嫩嫩的小脸都红了,不知道是太用劲儿,还是有些害羞。
见着在长兄怀里探头探脑的小侄儿,崔檀令笑了笑,走过去捏了捏他圆嘟嘟的脸蛋,这才依次和亲长们打了招呼。
卢夫人招了招手叫她挨着自己坐,尔朱华英也连忙凑了过去,母女仨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堆,倒是衬得站在一旁的两个大男人并一个小萝卜头有些孤单。
瞳哥儿拍了拍崔骋序的胳膊:“阿耶,瞳哥儿要下去。”
崔骋序动作温柔地将他放到了地上,随后就看着这臭小子脚一沾着地便噔噔噔地往他姑姑那里扑。
崔骋序决定邀请他阿耶去手谈一局。
反正可以等回去了再叫英娘告诉他今日陛下来府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崔起缜板着脸,可是这儿都是女眷,瞳哥儿又是个奶娃子,和他说不上什么话。
父子二人去了书房。
这下尔朱华英说话便更放松了些:“妹妹,你快同我说说,那瓜娃子陛下来找你干啥?”
崔檀令被她这么一说,又想起隔着一道木门,那人说的话却像是被风吹乱了的柳絮,柔柔地拂过她的耳廓。
有点痒。
崔檀令不太习惯这样的感觉。
面对阿娘和阿嫂藏着满满求知欲的眼神,崔檀令想了想:“陛下过来是为了澄清外边儿那桩谣言,他从前没娶过旁人。”
后边儿那两句话,崔檀令下意识地隐瞒了,她依稀觉得好像……不太适合和阿娘她们说。
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对视一眼,俱都从彼此眼里读出了震惊。
天子亲自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
找个内侍代劳不就好了?
瞧他那悍匪一般的做派,卢夫人还担心他是不是要将婚期提前,恨不得今日就将她们兕奴掳到宫中去。
尔朱华英倒是从崔檀令寥寥数语中品出了些别的东西。
“陛下对咱们妹妹,真是情根深种!”
崔檀令抬头,面露不解,这情从何而来啊?
尔朱华英熟练地捂住瞳哥儿的耳朵,悄声道:“这些都是陛下想来求见妹妹芳容的招数!你别不信,你瞧瞧你长兄那副板正严肃的模样,成婚之前他也厚着脸皮来找了我好多回呢!”
崔檀令心中端正稳重的长兄形象又悄悄塌了一块儿。
卢夫人喝了一口茶:“咱们兕奴生得貌美,陛下倾心,也是常理。”
眼看着婆媳二人就着这话夸了她好一会儿,崔檀令脸红得来都麻木了,只提醒道:“阿娘,阿嫂,陛下是隔着一道门与我说话的,我们没有见面。”
那他又如何得知自己模样生得如何,又是如何得来的一见倾心之说?
卢夫人听了这话,心里边儿对那泥腿子新君的偏见稍微少了一些,还知道遵守男女婚前不可见面的礼。如此,也不算是无可救药的粗狂鲁莽了。
尔朱华英却有自己的理解:“咱们妹妹说话的声音这般好听,光是听着你说话就喜欢上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阿嫂好像总是喜欢将她视作世间最讨人喜欢的女郎。
崔檀令动了动胳膊,有些肉麻,可是……她也很喜欢被夸的感觉。
心情变好了的崔檀令低下头,亲了亲瞳哥儿的脸蛋子。
猝不及防被亲了一下的瞳哥儿脸瞬间就红了起来。
尔朱华英见了,心中不禁对儿子可以和崔檀令如此亲近而生出几分酸意,当下看着瞳哥儿红彤彤的脸,她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猴屁股。”
瞳哥儿被笑得脸愈发红了,小小的人儿抿直了唇,一本正经道:“姑姑不可如此……”
他动了动耳朵,从阿耶给他说的小人书里挑出一个比较成熟的词:“轻薄于我。”
轻薄?
崔檀令快被这小郎君给可爱坏了,她笑眯眯地在他另一边脸蛋上又亲了亲:“你还小呢,别和阿耶他们学。他们就爱板着个脸,一点儿也不可爱,瞳哥儿就不一样了,姑姑喜欢瞳哥儿,所以才会亲亲你。”
是,是这样的吗?
瞳哥儿的耳朵又动了动。
白嫩嫩的小郎君环住崔檀令,认真地点了点头:“瞳哥儿不学。”
姑姑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