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华英一激动,又说起了西南官话。
卢夫人这时候顾不得纠正儿媳妇的仪态举止了,她也被尔朱华英的话给震惊住了。
两人沉默了一瞬,又跟约定好了似地齐齐转头去看崔檀令。
崔檀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垂下眼:“阿嫂是从哪儿听来的?”
尔朱华英看着远山芙蓉一般美丽的妹子眉带轻愁,有些恨自己嘴快,可这件事儿她哪里能瞒得住。就算她这儿能瞒下去,日后那陆峮先娶的婆娘到了长安城,还不是会嚷嚷开?
“到了平松城之后,我与瞳哥儿他们就改乘了马车。这一路上可真是热闹……”
眼看着尔朱华英说着说着又偏了题,卢夫人咳了咳。
尔朱华英眼中闪过几分心虚,很快又将话题给拐了回去:“我尝了一户人家的野菜饼烙得好吃,叫松乐再去买一点儿。不料与我抢那一锅野菜饼的人,正是陆峮先头娶的婆娘!”
她说得义愤填膺,卢夫人又轻轻咳了一声,这儿媳妇哪哪儿都好,出身尊贵,人模样生得也漂亮,与鹤之感情更是好。
卢夫人当初都惊讶,叫她这个自小冷淡寡性的长子主动求娶的人,该是个什么天仙模样。
进了门之后,卢夫人对着这个长媳也颇满意。
就是有时她一激动就爱说她们西南那边儿的官话,言语间颇有几分山野妇人的,呃,豪爽之风。
自然了,又不是卢夫人跟着尔朱华英一起过日子,她也只是遇着了才提点几句,在自家人面前说几句无妨,叫有心人听去了,难免不会有闲话传开。
崔檀令看着尔朱华英脸上的愤怒之色,忽地就想笑,揶揄道:“阿嫂是为了她抢了那锅野菜饼生气,还是在为我抱不平而生气?”
卢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果不其然,被崔檀令这么一说,尔朱华英很是惊讶:“妹妹说什么呢!”
她十分自信地挺起了胸膛:“她说她是天子之前娶的婆娘就了不得了?那锅野菜饼自然是被我拿下了。”
话音刚落,尔朱华英又补充道:“自然,替妹妹讨回公道也是很重要的!”
公道?向那坐在万民之上的天子讨公道吗?
崔檀令觉得有些头痛,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头,继续问道:“那人万一是假扮的呢?若是真的,她应当不会将信物拿给阿嫂这般萍水相逢抢野菜饼的人瞧,咱们又如何能确定她的身份?”
“兕奴说得极是,眼下新君方才登基,天下尚且未曾安定。若是有人借机骗人敛财,也未可知。”卢夫人蹙眉,那女子敢打着天子妻室的旗号招摇撞骗,那也是个心性不一般的人,担心的就是,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崔檀令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手腕上套着的翡翠镯子,温润中带着些冷的触感叫她有些浮躁的内心很快又平静下来。
她并不介意陆峮从前娶过旁人。
她只是厌恶这样前途变得飘摇不定,充满许多未知数的感觉。
虽说有阿耶他们在,她的地位不会动摇,可想着她今后要与先占了名分的陆峮妻子相处,那人自觉受了委屈,无论是陆峮偏向她,还是那人本性是个爱作妖的,这之后的日子想必都不会太平。
见崔檀令面色淡漠,整个人隐隐散发出一股不开心的意味,卢夫人与尔朱华英相对一眼,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心痛之色。
尔朱华英低声嘱咐了女使几句,等得玫瑰饮上来了,她殷勤地给崔檀令倒了一杯:“妹妹,喝点儿吧,甜滋滋的,你喝了肯定喜欢。”
她是好意,崔檀令心中再郁卒,也不会朝自家人发火,便接过去喝了几口。
不得不说这玫瑰饮的确有些平心静气的效果,她喝了一些,原本隐隐躁郁的内心也平静了下来,有心思去挑那些传言的漏洞了。
“阿嫂观那人,如何?”
尔朱华英连忙道:“自然没有咱们妹妹国色天香!”
崔檀令有些好笑:“我是问阿嫂,那人面色如何,手上可有茧?穿着打扮又如何,身边儿可有女使随从陪伴?”
这时候瞳哥儿被乳母牵着过来了,卢夫人挥退了奴仆,将软乎乎的瞳哥儿抱在腿上:“你慢慢想,不着急。”
瞳哥儿清亮的眼睛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阿娘,最终视线落在颦眉不乐的姑姑身上。
看起来,姑姑更需要瞳哥儿。
于是他慢吞吞地从卢夫人膝上爬了下去,母女仨人只以为他要去一旁的地毯上坐着玩儿,不料他只伸出手拉了拉崔檀令碧青色的裙摆:“姑姑,抱。”
崔檀令面上的微微郁色在见到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时便不见了,她抱起瞳哥儿逗弄了会儿:“瞳哥儿是不是想我了?”
瞳哥儿抿紧了唇,瞧着很有几分严肃。
耳朵尖尖却悄悄红了。
尔朱华英想了会儿,才道:“那妇人穿着一般,身上那衣裳瞧着鲜亮,却是三年前的款式,估摸着是从长安城那些个布庄里卖剩了又送去其他地方售卖的。她不似一般农民瞧着面黄肌瘦,肤色要白些。”
“只是奴仆什么的大抵是没有的。若是有,她们能看着自己主子动手去抢那野菜饼?”尔朱华英想起那锅野菜饼,哼笑道,“松乐的身手你们是知道的,她学了那么多年的功夫手上茧子厚着呢,这才敢去锅里捞饼。那妇人生得娇弱,还想学着松乐一样去抢饼……哼,当时被烫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我好心,送了她几个。”
尔朱华英说着说着发现自己好像又偏题了,不由得停了下来,有些无措:“妹妹,你说,还有啥子想知道的?”
崔檀令摇了摇头。
“其一,若她真是陛下早年娶的妻子,多半也是乡野村间出生,脸上、手上、身上,都该有劳作的痕迹才是。”崔檀令慢条斯理地拿了碗蜜渍樱桃喂乖乖坐在她膝上的瞳哥儿吃,尔朱华英心急,可又不好叫儿子别吃了,只得憋屈地等着她慢慢说来,“其二,陛下近年已经发迹,对着发妻,便是不喜,也会给她配备有奴仆卫兵侍候,怎么会让她一个人上路来长安?”
尔朱华英下意识地点头,可随即又发问:“妹妹,你咋个觉得那陆峮会给先头的婆娘准备人伺候呢?”
崔檀令举着白瓷小勺的手顿了顿。
瞳哥儿张着小嘴等着姑姑投喂,可是他嘴巴都张得有些酸了,姑姑怎么还不给他吃?
瞳哥儿固执地张开小嘴继续等。
卢夫人看着脸生得白嫩,偏生就喜欢学着他阿翁、阿耶那般板着个脸的小郎君费劲儿地张着嘴,口水从一旁缓缓滴下……
她抽出绢帕给瞳哥儿擦了擦下巴的口水,对于儿媳提出的问题也有些不解:“是啊,兕奴如何能断定陛下会做这样的事?”这世上的薄情郎何其多,卢夫人冷眼看着,那位猛然从位卑者成了上位者的陛下,指不定也是个薄情冷性的。
崔檀令终于记起要给瞳哥儿吃的蜜渍樱桃,见他嗷呜一口便咬掉了两三颗,接过卢夫人的绢帕继续给他擦下巴的同时,也在想着前些日子卢夫人给她的那些文书。
那上边儿记载了陆峮从前的生平。
这几年奚朝风雨飘摇,除了陆峮那支叛军,其他也不乏地方豪族、官绅侯爵出兵举义。崔檀令知道,高位者起义,是为了更多的权势与财富,不同于那些出身便具有优势的侯爵豪族,陆峮却是真正从山野里赤膊空拳打出来的。
饶是崔檀令从前对这些会打破她安稳生活的叛军都生不出好感,可是明白陆峮为何怒而起义的原因时,她沉默了好一瞬。
奚朝官吏横行,乡野之中缴付税银钱粮时,不看律例,而看官吏心情,往日按例一户一人该给的粮食税银,到了陆峮旧日所居的铜钱村,却硬生生翻了倍。
没有那么多粮食与银钱?那便拿家中的女人、小孩与略值钱些的农具家具来抵。
崔檀令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绝望的场面,可仅仅是看着那些冰冷方正的文字,心里边儿也觉得难受起来。
在这样赋税日重,民不聊生的情况下,没有陆峮,也会有旁人揭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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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崔檀令低头看看,瞳哥儿板着一张小圆脸又在等她喂。
她喂他吃了最后一些蜜渍樱桃,面对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带了几分探寻的目光,只能敷衍过去:“那些人连陛下从前去山上猎过几头野猪都能打听清楚,没道理娶妻这样的大事却没几个人知道,要叫那妇人自个儿捅出来。”
卢夫人深思,好似是这么个道理。
那厢尔朱华英已经开始猛点头了,还不忘教育瞳哥儿:“瞧你姑姑多聪明,瞳哥儿要多学学你姑姑。脑瓜子要聪明,才有人喜欢。”
瞳哥儿坐直了小身子,严肃地点了点头。
崔檀令亲昵地贴了贴他柔软的面颊,这孩子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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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母女仨人说过便也罢了,尔朱华英虽说在家人面前嘴快了些,在外边儿却是个嘴紧的。
这日卢夫人忽闻长安城中突然传出了当今陛下从前有个糟糠妻的消息时,一时之间惊得手里边儿的茶盏险些没端稳。
可更叫人惊讶的还在后边儿。
管事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是陛下来府上了。
卢夫人还没来得及叫管事先请陛下来正厅坐着,便听得喘过气的管事又说。
陛下黑着脸,瞧着凶神恶煞的,竟是一把捉住了一个扫地的小厮,跟老鹰叼小鸡似的,叫他指着路一路往三娘子所住的卧云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