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尔道心里非常难过。也难怪这个八岁的豹子头林冲对这顿酒席如此看重,因为那个时候的上海穷人,别说孩子,就是成人,一年中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点好菜,吃酒水,更是难得的机会。
闵尔道忽然又抬起头来,脸上充满期待地问:“阿姨,上海还有早点买到夜报的地方吗?”
“有呀!除非是四川北路桥邮政总局。三点一刻就好买到了。”
闵尔道一听,精神大振:“邮政总局?我认得的!谢谢你,阿姨!”说着,立即转过身,又一蹦一跳地走了。
半个钟头之后,四川北路虬江路口的闻记合兴饭店已经准备举行开业庆祝典礼了。
两位身披红绸的年轻人,兴高采烈地站在四开间的店堂大门口,连续点放八枚大红袍炮仗。
“蓬——啪;蓬——啪……”响亮的爆竹声,立时引来一大群看热闹的过路市民。
爆竹声刚息,十几位老老小小来宾立即一起鼓掌。
一位中年男子笑嘻嘻地向两位年轻人拱手道贺说:“合兴饭店开门大吉,闻大少爷、闻三少爷恭喜恭喜!”
十几位来宾加上看热闹的孩子一起大喊:“恭喜恭喜!开门大吉!”
中年男子又说:“恭贺闻记合兴饭店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闻氏兄弟忙着道谢:“谢谢阚二叔!谢谢各位亲朋好友!同喜同喜!”然后向宾客深深鞠躬。
闻记合兴饭店的主人是两个嫡亲兄弟。
闻大少爷名叫闻世英,年纪二十八岁。
闻三少爷叫闻世杰,比闻世英小五岁。
哥哥闻世英是个五短身材,但面容倒十分清秀儒雅,身着蓝布长衫,脚上穿的黑色布鞋。
弟弟闻世杰却身高六尺相近,穿的是九龙呢绒公司定做的西装,系着一条紫色印花领带,显的凛凛一躯,堂堂一表。
此时两人都满心欢喜,满面笑容,忙着同宾客们打招呼。
还是阚二叔——合兴里有名的三层阁爷叔阚孝和提醒两位主人:“两位老板,请客人进店堂吧!”
闻世英忙说:“对对,各位快请!快请!”
闻世杰也忙着请朋友们进大堂。
合兴饭店的大堂宽有六米,进深则超过二十米,大厅内放置着十二只大八仙桌,四只圆桌,桌子和椅子全部是用花梨木制作。
客人们一见这些桌椅,识货的就忍不住赞道:“这些桌子椅子就是一副很大的家当!全部是红木的?总共要值十条大黄鱼吧!”“我看十条大黄鱼都买不到!”
闻世杰听到,笑道:“这些红木家当,都是我娘舅送的,现在到底值几钿,我也弄不清。”
阚孝和说:“难怪!难怪!令舅王寿松,是上海有名的印书馆老板,也只有他,才送得起这样大的礼!”
闻世英也被吸引过来,解释道:“娘舅的这个礼太重了,我和三弟讲好了,要算他做股份的,他也是我们合兴饭店的股东老板。”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两位这样做非常有道理。”
闻世英、闻世杰转身一看,同时抢上前向来者行礼:“闵家公公!你身体好点伐?”
闵悦和笑道:“承蒙两位关顾,贱体好多了。”
一旁的钱蕴云却忙问:“大少爷、三少爷,看见我家尔业了吗?”
闻世杰说:“没看到呀!尔业跟他阿姐来的吗?”
钱蕴云一听,满脸焦虑之色:“要跟他阿姐兰珍来,我倒不急了!兰珍今天去学英文,尔业晓得我们要来,偷偷地一个人来了。”
闻世杰一惊:“啥?合兴里来这里有五里路,一个三岁小囡自已一个人来了。”
钱蕴云对着闵悦和愁道:“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闵悦和却神色平和地说:“先不要急嘛!三岁小囡不会比我们走得快的。闻家世兄,快招待客人吧!”
闻世英才发现客人们已都围到这里了,忙说:“闵家公公说的对。各位,快请到里边雅坐!”说着就朝里边走。
众人随着主人朝前绕过屏风,果然看到后面还有三米见方的一个小间,小间旁就是大厨间。走进小间,只见一个大圆台,旁边又有一间紧挨大厨间的方圆只有二米的小间,小间里放着一张大八仙桌,桌边已经有几位年轻的女客在互相让坐,其中一位许多人都认得,她就是大德茶馆店的女老板兰桂芳。
两位主人将客人让到大圆台边,闵家公公自然首先被请入座,然后是亭子间爷叔、三层阁爷叔、前楼老爹、客堂间娘舅……
主客正忙着让坐,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跑了进来。
抢在前边的是闵尔道,一只手揩着鼻涕,一只手高举着一份报纸,口里喊着:“报纸来了!报纸来了!”
跑在后面的就是闵尔业,他口中喊着:“恭贺闻记合兴饭店开门大吉门招天下客。”
跑到钱蕴云身边,他却怯怯地停住了步。
钱蕴云一把抓住小儿子,口里骂道:“小鬼头,你跟着三哥跑,为啥响都不响?”
闵尔业怯怯地说:“我没跟三哥跑……我自己来的。”说着,闭着眼睛,等着母亲象平常那样打他头顶心。
然而母亲这次没打他,反而抱紧了他,轻声问:“你这小鬼头,也认得路?”
尔业这才睁开眼,说:“我认得的,第一条路转弯,有个当铺,门口有老大老大的一个‘当’字,第二条路转弯,有个酱油店,门口有老大老大的一个‘酱’字,第三条路转弯,有个药店,门口有老大老大的一个‘药’字。再一直跑,就来这里了。“
闵尔业哇啦哇啦讲着,一群大人全都听得目瞪口呆,直到他讲完,还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还是阚孝和第一个大声称赞说:“这小囡实在聪明咯!”
话声刚落,众人立即一起笑道:“是聪明!真的太聪明了。”
钱蕴云笑道:“这小囡可是太没脑子了,就记得三个大字,敢出来乱跑,要再多认几个字,不晓得要跑到那里去了!”
胖胖的客堂间娘舅常庆福马上冷着面孔说:“他要再多认几个字,我看一定要一个人跑到你们老家浙江余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