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完葬后,天已然如泼墨漆黑。
姜映梨走到旺财身边,他还跪在坟前,空气中还有烧纸的热气和灰烬。
“旺财,先起来,我们回去吧!”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
旺财恍然未觉。
高七见他不动,推了推他的胳膊,“旺财,沈夫人与你说话呢!”
沈夫人显然是愿意给他提供帮助的,他自是要好好把握机会的。
不然难道还继续一个人在外面乞讨流浪吗?
旺财低着头,慢慢道:“我不回去。”
“旺财。”高七替他着急。
姜映梨倒是理解他,低声道:“没关系,我们再陪你待一会儿。”
“不用。”旺财摇着头,主动道:“小姐你已经帮我许多了,我不能再这样因着你的好心,继续拖累你。”
姜映梨一怔,这才明白过来,他竟是考虑了这般多。
成年人总觉得小孩子是没有自尊心,或是忽略或是不以为然,但其实小孩子的自尊心比起成年人来说,愈发的重,愈发的知耻辱。
她顿了顿,缓缓蹲下了身来,“你爷爷没与你说过吗?你爷爷把你托付给我,是因着他给了我一样很贵重的东西。”
“很贵重?”闻言,旺财红肿的眼眶抬起头,眼底都是惊讶:“多贵重?”
“足够养大的贵重。”姜映梨简单地回答道,“现在可以起来了吗?若是想念你爷爷和来福,回头你再来扫墓探望。今夜实是太晚,山间危险,寒风猎猎,我们先回去。”
高七也劝道:“是啊,旺财先随着沈夫人回去。而且,明日沈公子他们还得去学院呢!”
闻言,旺财磕了三个响头,终于起了身,乖乖随着他们回去了。
马车在巷子口等候,旺财回去收拾包袱,他其实没有多余的东西,除却身上的衣裳,唯一值得他惦念的也就是三个乞讨的破碗。
他很珍惜地揣在怀里。
等待期间,姜映梨想起退租的事情,顺便与高七说了。
房子本是给了半年的租金,如今屋顶坏了,他们又搬了新家,自然要商量后续租金的退还问题。
高七很爽快:“房主年前随同孩子搬离了柳城,故而后面的租金都会托他侄儿收取。但前头的租金已经送过去,后面这两个月的租金退是退不回的。”
“不过,我这有个主意。”他想了想,继续道:“那院内住着的不是沈公子的同窗吗?既是熟悉的人,那就好商量。”
“若是回头想要再租,便可把房租挪到他们名下,让他们把钱补给你们。”
“我好好与房主侄儿说说,屋顶坏了也需要修缮,这种情况下,基本是没有问题的。”
闻言,姜映梨也倍觉合适:“那就劳烦高大哥了。”
“好说好说。”
姜青檀心情沉闷,此时听到跟钱有关的话题,顿时又精神抖擞,“姐,这个不用你操心,明日我与齐光兄商量商量即可!”
姜映梨颔首,又拿出几个红封,塞给高七,“今日多谢高大哥与几位大哥的帮衬,事情才能完美解决。无以为报,只能聊表心意。”
她特地用的红纸裁的红包,寓意也是去晦气。
毕竟这到底是搬了尸体的,又忙上忙下的,实是颇为费心。
这回高七没有推辞,接了红封,眼看旺财还没出来,他忙道:“我去催催旺财这孩子。沈公子,沈夫人你们快上车等吧!”
说完,他就进了屋内,就看旺财抱着个破布小包袱正垂头丧气的准备出去。
见到他这副模样,高七蹙了蹙眉头,探手揉了揉他的小脑门,叹了口气道:“打起精神些。你爷爷为你谋了这条生路,你可得好好把握。”
“沈夫人是个仗义守信之人,你随着她去,只要用心待人,她自不会薄待你。”
“别想太多,人生还长着,好好地长大。”
旺财咬着唇,含泪点了点头,然后跪下朝着高七磕了几个响头。
“爷爷都交代过我了,我也会记得您和小姐的大恩。”
他是记得这些日子高七跑上跑下地帮着自家的忙,若非是他操心,自家爷爷这最后几日也不会过得舒坦。
高七喉间一哽,兴许是见多了这种局面,其实很多时候心都硬了。
但看到旺财能有个好去处,他也是替他高兴的。
最后,千言万句也不过是汇聚成一句。
“……保重!去吧!”
旺财起身,抹了把脸,最后看了眼那张床,匆匆上了马车。
高七望着马车消失在黑夜里,收回视线,取出几个红封塞给来帮忙的几个壮汉。
几人忙活一天,捏着厚厚的红封,满足之余,倍感惊讶。
“这位夫人倒是大方。光这一个红封,都够我干一个月了。”
“到底是耕读人家。你们没瞧见那位沈公子气度,啧啧……”
“照我说,最有福的还是旺财。小时候差点冻死在雪里,被他爷爷捡回去,现在爷爷没了,又能榜上这样心善的人家,可不是旺福嘛!”
“只是可惜了来福……”
说到来福,众人话语一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说起旁的话题,甚至还有跟高七打听沈隽意几人的背景。
毕竟,这世道日日死人,城隍庙每个几日都会抬出去几具尸身,哪里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高七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好打听的,那就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这不是想问问人家还要雇家丁不?富贵人家不都要奴仆吗?咱们要是能捡个仁善大方的主,总好过在外头讨生活的。”
“你想什么呢?好人家都是去人牙子买人,或者是家奴,哪里会雇我们这些。”
……
高七岔开话题:“……天怪冷的,我们先去喝两盅散散气,晚些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困觉。”
而这边姜映梨等人回到院落后,几人就接连去洗漱,轮到旺财时,看着脏兮兮的他还没木桶高,姜映梨都怕他被淹着。
但他身上实是太脏了,皮肤原色都还没出来,必须好好搓洗几番。
姜映梨就把人交给姜青檀帮忙,“旺财一个人怕是够不着,阿檀,你给他搓搓背,认真仔细些搓,多用点皂胰子。”
旺财忐忑不安,连忙道:“不用,我可以自己来的,不要劳烦姜公子……”
姜青檀应了声,不顾他的反对,直接把人拎起来,“不劳烦,我肯定把你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走!”
说着,他就把门合上。
然后,没过多久,就听到一声高声惊叫,姜映梨跟沈隽意对视一眼,就看姜青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猛然冲进屋内,脸色剧变。
“阿檀,这是怎么了?”姜映梨挑眉。
姜青檀受惊过度,恍恍惚惚地指着隔壁房间道:“姐姐,姐姐,他、不不不,她……旺财是个姑娘啊……”
姜映梨:“——!?”
沈隽意:“……”
“姑娘?”姜映梨惊愕,忍不住扬起声调。
旺财无论从名字还是长相,根本不像姑娘啊!
姜青檀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反正姐姐你去给她搓背吧!我,我做不了……”
姜映梨:“……行。你先去休息吧!”
她起身去到隔壁小隔间,就见旺财一脸惶恐,身体微微瑟瑟发抖,见到她进来,眼眶红红的。
“……小姐……”
姜映梨眼神有些复杂,慢慢走了过去,觑见旺财身上都冻得起了鸡皮疙瘩,她招了招手,示意人蹲在宽大的木桶里。
本来她是想打个浴桶,但定制还需些时日,只能用大木桶先用着。
但对于矮小的旺财来说刚刚好。
“你刚才怎么没告诉我,你是女孩子?”
不然,她也不会冒昧到让姜青檀来帮忙。
而且,她上次还让姜青檀给旺财搓过药油。
温暖的水包裹着她,旺财抿着唇,低声道:“以前我也觉得跟来福不一样,但爷爷说,我就是男孩子……但爷爷不许我叫人碰……”
她说得断断续续,又简短不清。
但姜映梨还是很快明白过来了。
在外乞讨,自是男孩的身份比女孩安全的。
而且,在那样的环境下,恐怕连旺财自己都对性别很模糊。
难怪旺财爷爷特地把她托付给她!
姜映梨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没再多言,而是用水瓢舀起温热的水,顺着旺财的头顶往下淋,边打湿了皂胰子,搓出泡泡来,抹在她的头上搓揉。
然后再一点一点地给旺财的背浇水,用丝瓜瓢沾着皂胰子搓着旺财的背部,很快就搓出一层层的灰色薄泥。
她洗得很细致,动作也很轻柔。
旺财舒服得都忍不住闭上了眼。
直到洗完澡,姜映梨给她把头发擦干,她的头发干枯得厉害,很多都还打了结,梳都梳不顺,只能用剪子剪掉那一大坨打结部分。
兴许是因为世道对女子更艰难,知道旺财是个女孩子后,姜映梨对她反而更多了几分怜惜和耐心。
递给旺财一把木梳,想了想,说道:“……回头买些芝麻补补,刚好咱两一起养养头发。”
其实原主的发质还是不错的,只是比起沈隽意那种绸缎般的天然顺滑光泽,她还是得再养养。
旺财抱着梳子,一脸受宠若惊:“这,这是送我的?”
“当然了。以后你要记得每天都用梳子梳梳头,这样就不会打结了。女孩子就合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明天再给你做两身衣裳。”
姜映梨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好了,早点睡。记得盖好被子!”
她才给耳房买了一床新被褥,本来是打算自己挪过来住的,结果今日添了个旺财,她只能又回去跟沈隽意挤个被窝。
等回来时,沈隽意已然躺下,但不曾熄灯。
姜映梨轻手轻脚地吹了灯,爬上了床铺,小心跨过他,蓦地就听到他开口。
“安置好了?”
姜映梨炸毛,“——你突然出声怪吓人的!”
沈隽意:“……抱歉。”
“都好了,旺财也已经睡下了。”
她钻进被窝,出乎意料的是,她这边居然是温热的,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探手摸了摸沈隽意身侧的被褥。
果然是冰冷的。
虽然小心翼翼,结果还是不小心摸到了他的手。
她刚缩手,沈隽意手腕翻转,将她冰凉的手攥在手心,暖意透过相触的肌肤涌过来。
姜映梨手一顿,也不好再挣开,“……我擅自收养旺财,都不曾给你商量,你没生气吧?”
“未曾。”
“其实是那日,旺财的爷爷求我,当时他情况很是不好,与我说了许多话。我不忍心打断……”姜映梨当时见对方将死,事事为孙儿打算,便想到了自家爷爷,心有不忍。
更何况,看到旺财为爷爷豁出性命,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知你心善。”顿了顿,沈隽意慢慢道,“娘从前就想要个女儿,想必见到旺财,也会很高兴。”
闻言,姜映梨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骤然道:“对了,旺财爷爷给我送了一个珠子。我还从没见过这样材质的珠子,本来要给你瞧瞧的,结果这两日给忙忘了。”
说着,她也等不着第二日了,当即一个翻滚爬起来,点燃了床边的油灯,就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圆润的珠子来。
珠子呈现绀青色,表面润泽,在烛光下,比海珠还要油亮,关键是触手浅润温热,凑近些,仿似都能看到珠子里面流转的绀色光芒。
姜映梨曾经买过真多麻的海水珠,那已经够贵重亮润了,但依旧不能跟这颗珠子比拟。
珠子以一根丝绦打出璎珞结,丝绦已然发黑发硬,还被搓出细小的小球,但饶是如此,依然无损珠子的美丽。
姜映梨忍不住屏住呼吸,“沈隽意,你认得这种材质吗?”
沈隽意翻转片刻,目不转睛打量许久,半晌,他犹豫了下,低声道:“我曾在书册上听闻,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鲛珠色青质坚,光润独泽,珍贵稀有。”
姜映梨一怔,反应过来,惊愕道:“你是说,这是鲛珠?莫非世上真有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