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仕周在家,罕见地在洗衣服。
这还是向汀一第一次看见他干活,果然没了老婆孩子在家,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看见李劲和向汀一进来,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没有展露出什么表情,只站起来在裤子上蹭干了手,迎他俩进了屋。
在顾仕龙那里两度受挫,李劲也不想再兜那么多圈子了,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仕周哥,今天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村上打算建一个柑橘保鲜库,经过专家的勘测,选出了一个条件最符合的地方,就是,顾大叔他们老两口的墓地。”
顾仕周听得不太真切:“你是说,我老子娘的坟地?”
李劲点了点头。
“是打算直接把坟掘了?还是让我们迁坟啊?”顾仕周的语气平静到了极点,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李劲都有些惊了,吞吞吐吐地开了口:“那个,掘了肯定不太好,我们想看看,能不能给大叔他们换个地方?
当然迁坟补偿这边,我们也会尽量满足你们。只有村上有你们看得上眼的风水宝地,我一定去做工作!”李劲拍着胸脯保证。
顾仕周却好像丝毫不在意,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是最便宜的黄鹤楼。
自顾自地抽了起来,烟味呛人,向汀一强行让自己别咳出声来。
等他抽了两杆烟,终于是半哑着嗓子给了回答。
“迁吧,我没意见……”
在他沉默的这几分钟内,李劲和向汀一都做好挨一顿臭骂被扫地出门的打算了。
如今得了一个这么云淡风轻的回答,两人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没人说话。
好一会儿,李劲才半信半疑地问:“仕周哥,你真的同意了?没什么条件吗?”
顾仕周仿佛是觉得有些好笑:“我不同意,你们就不做了吗?
再说了,现在我老婆儿子都和她穿一条裤子,她去吹吹风,我还有不答应的余地吗?”他用头撇了撇向汀一。
李劲没理会他这些冷嘲热讽,激动地站起来去握顾仕周的手:“哥,谢谢理解,真的谢谢!”
顾仕周拂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外走。
原本烂熟于心的门槛,却在今天,不合时宜地绊了他一下,男人的身体,沉重地摔到了地上。
向汀一想上去扶他,他却摆了摆手,缓缓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旁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只听“砰”的一声,顾仕周又倒在了地上。
还没等李劲和向汀一反应过来,两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顾仕龙骑在顾仕周身上,一拳一拳地挥:“你这个王八蛋,你不配做阿爹阿娘的儿子,他们才走了几年,你就要同意迁坟,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顾仕周虽然缺了一只胳膊,但身体比顾仕龙壮实,双腿一使劲给了他胸口一脚,立马灵活地扑了上去,学着顾仕龙的样子,一拳一拳地招呼在他脸上。
李劲和向汀一从屋里冲出来,李劲钳制住顾仕龙,他想挣扎,但无奈李劲力气太大,将他箍得死死的。
向汀一也死命抱住顾仕周,但她毕竟不是这个中年男人的对手,一下就被推了个踉跄,顾仕周又冲过来给了自家弟弟两脚。
最后还是李劲隔在两人中间,才勉强止住了这势头。
这么大的阵仗,院子里看热闹的人很快又围了一圈,却无人敢上来拉架。
顾仕龙的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顾仕周趁着李劲不注意,又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人都死了,你他妈在这儿装什么大孝子呢?”
“你也知道人死了,人死了还剩什么?不就剩这么个坟吗?你还要动他们的坟,你是想他们死不瞑目吗?你对得起他们吗?”顾仕龙撕心裂肺地喊着。
顾仕周倒是冷静下来了,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血的口水:“我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是他们的好儿子,我可不是!”
“你什么意思顾仕周,你他妈姓顾,你连你爹和娘都不认了吗?”
对面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早在十几年前,他们的死活就和我没关系了。
从小到大,他们总和我说,你是弟弟,哥哥要让着弟弟。
所以逢年过节的新衣服是你的,有好吃的是你的,上学的机会也是你的。
可后来,我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借我一万块钱,让我去给阿清赎身,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意。过了两个月,他们就给你建新房子娶媳妇。
他们不爱我,连带着我的老婆孩子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这样的爹娘,还能算是我的爹娘吗?”
向汀一从来没听过顾仕周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他语气平静极了,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却又难以控制地,夹杂了无限的凄凉与哀怨。
李劲已经松开了顾仕龙,他却没有再动,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
原来,妈妈说的哥哥不爱吃,是给自己吃了;说的哥哥不爱读书,是让给自己读了;说的哥哥不听话所以不给他钱,也是被自己花了。
四十多年来,他只感觉哥哥冷漠淡薄,不关心父母,却从未想过,这是为何。
平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这样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好想问问父母为什么要这样做,想问问哥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什么也不说。
但他没有立场,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成为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顾仕周还站在原地,背脊也不如一开始那样挺拔了,破旧肮脏的衣服,让他此刻看起来,像一个凄凉的老人。
周围的人群都渐渐散去了,没有人能够再笑嘻嘻地,将别人家的伤痛,当作是口口相传的八卦笑话。
李劲走过去帮顾仕周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他却像老僧入定般的,一动不动。
李劲无可奈何,又走过去想把顾仕龙扶起来,男人的眼泪却像奔流的溪水,源源不绝,根本止不住。
当徐艳和顾自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破旧的院子里,满目的凌乱,许多多盆盆罐罐都砸碎了,湿漉漉的衣服也被掀翻在地。
向汀一和李劲两个人在旁边干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顾仕周鼻青脸肿地靠在磨盘上抽烟,一言不发。
而自家老公,狼狈地坐在地上,哭到嗓子都沙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