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萧澈同父亲在御书房后的那番谈话之后,萧澈感觉宫中的氛围立刻宽松了许多。
随后父亲将御书房挂的那一幅云水图给了萧澈,让他题字之后在送回去,却并没有说这画来自谁,其实萧澈也知道,这是自己三弟的画。
三弟的画,交给他来题字,完了还得送回去。
送回去,若是还挂在御书房之中,旁人见了必然猜测,三弟看见了呢?
萧澈眯了眯眼睛,想起东宫那一堆差点把他害死的折子。
是该稍微警告一下三弟了。
萧澈提笔: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我已经乘船走到了天际中,回头才看见岩石上的白云在互相追逐。
是轻蔑,警告,也是某种近乎狂妄的自信。
我低头看着你们斗。
待墨迹干了,萧澈道:“把这幅画卷起来,除夕之时作为年礼给王上。”
“这不是王上......”四喜疑惑道,结果刚问道一半,就见萧澈淡淡道:“多嘴。”
四喜顿时一身冷汗,自从御书房一事后,他们不知道御书房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太子回来之后,宫中的氛围宽松了许多,而且时常有赏赐。
宫中的人都是人精,赏赐厚几分薄几分,背后是什么意思,摸得只怕比这些当主子的还透。于是太子的东宫这两日来的人没有不带笑的。
但四喜却觉得,萧澈好像更阴郁了。
宫里的除夕宫宴从来是最热闹的,一大早萧澈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了,是内务府送来的“步步高”的花木,冬天培养花木不宜,但再不宜贵人们喜欢也是要给的,外面的宫灯早早的就挂了起来,有玉龙、金凤、仙鹤、四羊,双鱼等各种样子,这些东西大多数只用一次,只燃一夜,却依然毫不吝啬地贴金嵌玉,听闻今年的宫宴是淑妃娘娘一手办的,力求不能丢了体面。
萧澈觉得格外讽刺,自己费心费力地从户部掏钱来补定远侯府的丹阳盐矿,朝廷连抚恤金都不发,要让臣子拿自己的钱补就体面;夏国五万定远军被坑杀在黑羊谷体面;如今依然有大军在边境,而这边来一出“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就体面,唯独宫宴办不好不体面。
可见夏国体不体面不重要,她淑妃体面才重要。
萧澈本来想上书,今年的宫宴不宜大办,但想了又想,怕只是徒劳,且不说今年是淑妃娘娘第一次劝劝接手宫宴的事情。且大前年,做了十四年太上皇——其实应该说被圈禁了十四年的夏文王去世了,无论如何父王还是要给自己这位爷爷体面的,于是三年之内都没有大办过什么事情。如今这是解禁之后的第一次宴会,无论如何都肯定会热闹一番的。
萧澈难得对如今夏国的状况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正旦要祭祖,父王一早就去祭天台了,萧澈一早跟随父王祭祖结束,抱着画卷去等夏王。
正旦祭祖往往很早就要准备,仪式的时间又很长,不能喝汤水——怕在祖先面前有什么不敬的举动。于是早上一般只能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回来祭祖结束才能吃早膳,萧澈来的时候夏王正在用早膳,倒是很惊讶:“怎么这个时候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是给父王送年礼。”萧澈道,拿出怀里的画卷,已经被他抱得有了体温。
夏王似乎并不生气,道:“投机取巧?”
“哪有,只是想着父王富有天下,儿臣送什么都是浪费。”萧澈道,“于是提前把这画给父亲当年礼了。”
夏王伸了伸手,一旁的宫女连忙端了铜盆布巾来净手,夏王道:“来,展开看看。”
云水图之上,显然是用行楷写着: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萧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父王的态度,只见夏王的眉头舒了舒:“不错,与意境颇为相和,挂回去吧。”
章琮连忙道:“诺。”
所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父王看没看懂他的意思呢?
萧澈道:“那儿臣告退?”
“你用过早膳了?”
“不曾。”萧澈道,“正打算回去用。”
“那留在这儿一起吧。”夏王道,“去叫膳房添一道太子喜欢的桂花定胜糕和鱼羹来。”
传膳的小太监立刻去了,最近王上留太子用膳已经屡见不鲜,看见太子来了就已经有机灵地去通报膳房,叫他们先备起来了。
夏王随口道:“近日在跟着太傅念什么书?”
“在读史书。”萧澈的书单都是要在夏王案几上过一遍的,所以某一段时间忽然增了什么书或者减了什么书就很重要了,他自然是实话实说。
“读到《中山策》一篇。”萧澈道,“中山国君因为一碗羊羹亡了国,又因为一壶熟食获救了的故事。”
夏王低头尝了一口白粥,他大病初愈,御医再三嘱咐,不宜大补,故而早餐十分清淡:“可有什么感悟?”
“从前听人说管家很难,升米恩,斗米仇,读完却觉得,原来治国也是一样的。”萧澈道。
“治大国若烹小鲜,这是自然。”
萧澈想了想,自然不觉得夏王想让他从司马子期的角度来答——那可太简单了,只要批评司马子期无君无父就可以了,萧澈道:“中山国君宴请国都里的士人,却独独没有分给司马子期羊羹,儿臣想,此事该是有专人负责的不会疏漏,独独没有司马子期的,只是一份羊羹,于国君而言其实不是很重要,但于司马子期来说就很重要了,所以司马子期才会发动楚国灭了中山。国君为何不能稍微宽容些呢?中山国君从前在野外,给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一壶熟食,所以才有了两个勇士在中山国灭国后救了国君。”
“当时野外的一壶熟食对于中山王来说,应该比宴会上的一份羊羹来得重要吧,当年在野外能给陌生人一份熟食,却在富贵之后不肯给自己的臣子一杯羊羹,可见人的心态变得果然很快吧。”
“至于《中山策》中本就写的: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能一起担当灾难的朋友少,轻易地伤人的心结怨却容易,这倒是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