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四年,数九寒冬,朔风吹烈雪,折弯薛家满庭松枝。
陆怀远手持玉柄圣旨,脚踩云纹锦靴,一纸降罪诏书上,痛诉薛侯爷勾结静妃薛氏买卖官位,恣意弄权。
他诵罢圣旨,目光掠过堂上一抹料峭的影,那姑娘素服麻衣跪在一侧,正深深地凝望着他。
他下意识地躲开灼人的目光,折起圣旨,垂了垂眸,似乎有几分惋惜:“陛下的意思,薛清风谢罪自尽,不追究其罪已经是天家开恩,薛大人,这葬礼就不要大操大办了。”
寂静的厅上,无人敢应答。
只有一声冷笑不合时宜地掷出,薛朝暮唇角颤着讥诮,惨然笑着:“是不是谢罪,陆大人难道不清楚吗?”
顶撞天子使臣,陆怀远就是把她当场问罪,也没人能指摘出半分错处。
可陆怀远只淡淡望她一眼,上前一步把圣旨塞进薛彻怀里,不置一词,沉默地转身离去。
宣和四年秋,新任户部侍郎陆怀远查办静妃弄权案,震惊朝野。
一夕之间,宠爱万千的静妃薛氏被打入冷宫,其父薛清风谢罪自刎,薛家子弟尽数罢免官职,逐出京城。
而陆怀远年少扬名,风光无限。
此事落入京城大街小巷,一时间成了酒楼茶馆热衷畅谈之最:
“陆大人年纪轻轻,大义灭亲,这薛家二姑娘可自幼就和他订了婚约,如今亲手给自己岳丈家定罪,这可真是君子所为啊!”
“还提什么婚约不婚约,陆大人怎么会再娶罪臣的女儿?”
“只怕再过几日,陆大人就要上门退婚了......”
寒冬已至,年关将近。
腊月二十七,夜色寂寥,薛府却灯火通明,薛府大门紧闭,丧幡高悬。
薛家二姑娘薛朝暮醉抱琵琶,池边赏月,失足落水,溺毙身亡。
陆府。
薛朝暮陡然从溺水的失重感里惊醒,她意识渐渐清明,但微微一动,四肢百骸就是一阵钻心刻骨的疼痛,只能痛苦地颤着手臂。
记忆一遍遍涌上心头,陆怀远那张俊秀的脸又在她眼前打转。
她攥紧双拳,一声嗤笑,等缓过身上阵阵钝痛,咬牙艰难地憋出三个字:“王八蛋。”
突然,有一张英气的姑娘面容掠进她眼底,她低头皱眉看着薛朝暮,像是审视什么很奇怪的东西。
这是谁?
薛朝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床的另一边就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嫂嫂醒啦?我就说嘛,嫂嫂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本姑娘尚未出阁,谁是你嫂嫂?
薛朝暮深吸一口气,忍下身上火辣辣的痛撑起身,她顺手抄下发髻上一只簪子,不动声色藏在袖里。
她审视一周,这里不是她的房间,更不是薛家。
对面说话的妇人穿得并不算华丽,像是什么府上的夫人,只是头上金银珠钗插满发髻,恨不得把全部身家都装饰在自己身上。
“既然醒了,那就继续去把衣服洗完吧。若是天黑之前还没能洗出来,大哥哥可是要生气的。”她说着伸手点了点方才看薛朝暮的姑娘,“华阳,那就你去监督你主子吧。”
薛朝暮抬手在眼前晃了晃,一双原本应该肤质如雪的玉手,手背上赫然几块红得发紫的冻疮。
她家一向优待奴仆,就是粗使丫鬟的手也断然不会是这个样子。
华阳不耐烦地瞧那人一眼,又偏过头看一眼薛朝暮,毫不掩饰的鄙夷精准掠进薛朝暮眼底。
薛朝暮摸摸鼻尖,不禁腹诽:
她真是华阳的主子?
她怎么觉得华阳的眼神更像是看孙子。
自己主子被人刁难羞辱,如果是她在薛府的丫头早就叉着腰骂回去了,华阳则完全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姿态,仿佛自己怎么样和她根本没什么关系。
她心绪微动,委屈地眨眨眼,把华阳拉到床边坐下,手腕处抵上她腰肢:“我这是怎么了?”
华阳眼底的鄙视旋即被一抹困惑取代。
那夫人抢先掩唇轻笑:“嫂嫂一时贪玩,掉到水里去了。我就在园子里,看得很是清楚呢。”
薛朝暮一声轻笑,了然点头。
害人性命的凶手还能大摇大摆来挑衅?
这是哪家的规矩?如此荒谬!
但她此刻无心和这夫人纠缠,她忍下咳意,抵在华阳腰间的手微微用力,直奔主题:“我问你,今天几月几日?”
不好的预感在薛朝暮心底强烈升腾,她在薛府花园落水,怎么就会醒过来身边全是陌生的面孔?
那夫人又接过话茬:
“宣治四年,正月二十七,这是光信侯陆府。嫂嫂还有这样蠢的问题要问吗?就别想着拖延时间了,又不会有什么人来帮你,若是日落前还没把活儿做完,大哥哥怪罪下来,咱们可是拦不住的!”
薛朝暮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心也登时沉下去。
完了。
她明白了。
自己重生了,好死不死地进贼窝了!
光信侯陆府——
陆怀远那狗东西的老窝。
她记忆所止的最后一天,是腊月二十七,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只有她薛家素缟满地,冤屈难洗。
那夫人见她迟迟不动,伸手就要来扯她。
薛朝暮手掌往前顶一分,华阳嘴角微不可察抽了一下,下一刻果然出手将那夫人挡开:“四夫人不要无礼。”
陆家四夫人叫她嫂嫂?!
陆怀远在陆家排行老三,上面两位哥哥,只有陆家长子四年前娶了妻。
那她是?
薛朝暮不可置信地在华阳腿上掐了一把,华阳立马回头皱眉望她。
知道疼?那就是真的了!
难道她竟然成了陆家大夫人?
前世未婚夫陆怀远的……嫂嫂?!
陆四夫人微微眯起眼,惊诧瞧向华阳,像是觉得好笑:“你帮她?”
薛朝暮打了个哈欠,又舒展舒展肩颈,撑着半边脸倚在华阳肩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华阳当然会帮忙,要不她手里的簪子岂不是白刺在华阳腰间动脉上了。
陆四夫人似乎还要理论,有丫鬟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瞥向薛朝暮,拂袖冷哼:“既然醒了,就少装模作样!我今日还有要事商议,没空跟你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把门外的衣服洗干净,少给自己找罪受!”
话毕,她扬长而去,房门被她狠狠一摔,发出狰狞的“吱呀”响声。
等到院里声渐歇,华阳半闭着眼睛,不紧不慢抱住双臂,寒声问道:“玩够了没有?”
薛朝暮手中簪子却没轻易放下来,她另一只手按住华阳的肩,微微一抬,一截雪白的小臂露出来。
薛朝暮凝了凝神,小臂上横七竖八的鞭痕交错在一起,一股冷意从她脊背蔓延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