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欲低时江景好，暮山紫翠重重。
赵念揣着二舅给的大红包，轻装简行，带着几人清晨出发。
赵念虽然没有来时晕的厉害，但还是在船上晕乎乎的睡了一晌。石头更不用说，直接像昏死过去一样。
“我懂你的感受，不必起来！”
赵念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抚慰要努力挣扎起来伺候她的石头，然后自己开始梳洗打扮。利落的单螺髻，绑上一条和铅白及地丝绸长裙同色的发带，外罩一件水蓝色云纹宽袖对襟短衫，腰间三指宽的绣花牡丹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素雅不失可爱。
从头到脚收拾妥当后，赵念摸着瘪平的肚子，出门觅食。
“小姐！”
赵念刚打开厢房的门，端着食盘的翎四突然出现在门口。
“来的好巧！”
她单手抚摸心口顺顺气，惊讶和惊喜并存。幸好扶着门框，不然摔不摔倒就不一定了。
“回小姐的话，翎四一直端着饭等在门口。”
相一在翎四后面冒出头，边行礼边给他的新兄弟邀功。翎四听到后，抿了抿嘴，沉默着稍微把餐盘往前递了递。
赵念诧异的又看了一眼翎四，轻手轻脚的出来关上门，示意翎四和相一跟她到下层小厨房里去。
“一直？”
翎四听到赵念带着疑问和寻求肯定的问话，慌乱的用双手的摩挲了两下餐盘边缘，平复住心情，小声的开口：“是，这样小姐醒来就能立马吃到饭了。”
“小姐，不光如此，翎四还在饭凉了后立马来小厨房温饭，然后再赶快上楼守着！”
相一跟在翎四身边，立马接他的话补充。生动夸张的神情把翎四当时的匆匆忙忙下楼温饭，又安安静静等在她门口演绎的淋漓尽致。
“别说了！”
翎四毫不犹豫的抬脚给了他小腿一脚，侧头咬牙切齿的小声对相一说。
相一抿抿嘴，也不在意。本着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原则，他得拉一把这个成天带面具一副木头脸，连束发都很随意，又不会说话的兄弟。如此献殷勤，是事半功倍的，还得靠他多说两句润色一下。
赵念走在前面，并没有看到这么活泼的翎四，但是也感觉到了相一今天对翎四的态度格外好。
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后，翎四马上弯腰把饭菜在小桌上摆好。
顺着赵念的视线望去，窗外，落日余晖印在宽阔平静江面上，带些暖意的江风吹进屋里。
“小姐终于吃午饭了。”翎四的心情一下舒畅起来。
“今天的落日，明天的朝阳，这次回京，无论面临什么，她定要如意！”
赵念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看到桌上都是自己喜欢吃的，思绪慢慢回拢。
“看来你和我的小侍卫相处的不错啊！”
赵念夹起一颗糯米珍珠肉丸子，未放入口中之前没看相一反而探究的看着翎四问。
相一想到之前被翎四打成猪头的样子，挠挠头憨厚一笑。
“其实翎四小弟帮了我一点小忙……也不是小忙……就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翎四也很无语，今天出发前相一突然拿着一小罐没什么味道的药膏神秘兮兮向他炫耀，然后就一直对他嘘寒问暖。天知道这个人又抽什么风，拿着罐过期药膏当宝贝，还扣扣搜搜的涂在下巴上那条根本就看不出的伤疤上。
翎四心里吐槽，但嘴巴不说。
相一给赵念的印象一直都是不服就干的爽快人，毕竟都是他大哥在西北带来的手下。没见到过他面色含羞，支支吾吾的时候。赵念一边嚼着肉丸子，一边在心里分析，“可能是有心上人了吧！不过木头一样的小侍卫能在这方面给他帮什么忙呢？”
赵念心里好奇，但嘴巴不问。
翎四的确为相一的追妻路帮了点忙，因为昨晚翎四一拳让相一意外划破了下巴，然后石头今天早上看到后，给了相一一罐据说是她娘留给她的药膏。
相一的尾巴快翘天上去了。所以今天才对翎四格外“关照”。
“相一，你应该比我的小侍卫没大多少，可不要学我大哥！”
赵念想到大哥在西北带回来的手下，重则成亲，轻则陷入爱情长河，只有大哥无动于衷。心里不由的惆怅，她真的很期待大哥带位嫂嫂回家，这样他们家会更热闹一点。
相一听到赵念提到了少爷的婚事，悄悄的往后站了站，沉默的闭嘴，在心里默默祈祷小姐千万不要再接着问下去了。心里回想起来在西北边关的那几年，以及回京都前少爷拿着军棍用好酒好菜招待他们时，对他们说，一定要三缄其口，特别是诺布小姐的事情......
船缓缓的划开江面，赵念看着窗外的一步一景安静的吃饭，并没有再问下去。就这样寂静的氛围里，一顿饭赵念磨磨蹭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翎四默默走到桌前，点燃桌上的蜡烛，“小姐，我再去温温饭吧！”
是的，这顿饭翎四又给她温了两次。
“我不吃了，端下去吧！”相一早就见惯了小姐吃饭的习惯，也怕小姐再兴致来了问他一些不能说的事情，赶快收拾好端了下去。
“陪我去看看夜景，聊聊天吧！”
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翎四站在甲板上，心里还能清楚的记起一个月前的计划和浸泡在江里的感觉。但是现在他有了一位新的主人，翎四看着眼前一身飘逸衣裙，淡然美丽的女子，只觉得像梦一样。
同一条江，却是不同的他。他不会再回到培育部，他要去一个新的都城，跟着小姐回家，做她永远的侍卫。
“小姐，江边冷，添件衣服吧！”风勾画起赵念的身形，翎四只觉得她会冷。
“不用了，我待一会就回屋。”
“小姐，你腿上还有伤，坐一会吧！”甲板靠小厨房的地方有一个专门观景的坐位，翎四想把靠在栏杆前吹风的赵念劝说过去。
“不用了，我待一会就回屋。”
“小姐，天更黑了，要不要提盏灯来？”太阳完全沉浸在了江里，月亮不知道藏进了哪朵云后面，翎四看赵念的脸有些模糊。
“不用了，我待一会就回屋。”
翎四突然发现，自己家小姐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执拗，像只初长犄角的小羊，就爱撞人。
一时间，耳边只有船推水前进的声音......月亮终于从云后出来，高悬于顶，照亮了江面，和小姐的面容。
“没有其他话了吗？”
赵念双手撑着栏杆，扭头问翎四。翎四往前挪了一步，迟疑了一会，“小姐，你一直这样吃饭吗？”
“坏习惯罢了，改不掉了。”赵念虽然没有听到最想听的话，但也很意外木头小侍卫会问她这个问题，扭头回答他。
翎四又往前挪了一步，站在离赵念两三尺远的地方。
“为什么？”
翎四一点没过脑子，想也没想的就问了出来。赵念感觉到离自己更近的翎四，没有回头，思考了一会，疏朗的语气像讲有趣的事情。
“嗯.....怎么说呢！我小时候经常吃药，所以胃口很差，我父亲就很溺爱我，每次吃饭他都要哄好久，喂好久。后来我长大虽然不用他喂饭来，但是他每天越来越忙，经常不在家吃饭，每次能和他一起吃饭时，我就吃很慢，希望他多陪我一会。他回家很晚的时候，我就不吃饭。可能是我的个头长的太慢了，父亲他终于意识到我吃饭的毛病，可是他每次都狠不下心来呵斥我，会在吃饭这件事上跟我耗费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我就越吃越慢。绣姨能留在我身边也有厨艺很好的原因。”
说着赵念深深叹了口气，“后来我大哥从边关回来，一开始跟练兵一样看着我吃饭，我就爱气他，更不好好的吃饭了......”
翎四站在她身侧安静的听着，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微笑述说着往事，就像亲自置身于她的童年。抚平伤痛的方式有很多，现在她儿时的光照进了他的儿时。
赵念说着说着像想起来什么，侧头看向他。
其实翎四想说没关系的，他的童年虽然昏暗，但从来不是无法触及的存在。不论如何隐藏，都是已经发生且存在的。现在的他，是由过去每一天的自己堆砌而成的。
“说说你吧，你还记得进培育部之前的事情吗？”
赵念看翎四眼神平淡的看着远方，心中了然，培育部禁锢他，却也造就他。
“不记得了，嘉和一年进培育部时我才两岁，还是大哥二哥告诉我的。”翎四攥紧腰间的剑，随即又松开，垂手站立。
“嘉和一年！”赵念惊讶的回头，看向他的眼睛再次寻求肯定的答案。
“新皇继位，政权更迭。我和大哥二哥可能是哪个贫苦人家的孩子吧！”翎四看着赵念一整个人转过来面相他，眼里全是震惊，他反倒不局促了，声音很平静，对于他的身世，他有过无数猜测。被禁锢在暗处培育成杀人机器，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刺杀朝廷大臣的家眷，他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带着某些人不可言说的阴谋。
“嘉和一年发生了很多事，除了新皇继位，还有一个将军世家的陨落，还是我的新生和我们家悲剧的开始......”
赵念不忍心再去看他那双带着悲凉的眼神，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看风景。声音也平静的像在讲述一件故事。
“你现在自由了，想要去找回父母吗？”
一个完整的家庭是赵念一直最渴求的东西。
“不想。”
“小姐，我就像江水，在我无能为力的时候被推进了一股洪流，顺流而下，被推搡着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自由了，又何必被过去失去的东西支配剩下的人生。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
赵念的发带在江风的拉扯下，终于散开飘落下来，翎四适时的伸出手接住，握在手里。
或许是心刚才漏掉了一拍，让赵念觉得恍惚，并没有察觉到发带的飘落。
“既然如此，便起一个新名字吧！离开淞江城前往京都，此后你便是我一人的小侍卫。”
“江！”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他们随江来，又随江去......
江面上一只江豚破水越出，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粉红，紧跟着又一只江豚跃水而出。
“阿江，快看，黑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