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寅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靳东南。
靳东南见小病人打量自已,出于职业习惯对他解释,“现在开始给你检查腿,哪里不舒服随时告诉我。”
江寅默默点头,现在已由不得他不同意。
靳东南先是脱去了江寅脚上的两双鞋,接着又把他的衣袍,两边的裤角全都卷起来,一路卷到大腿上,将一双又白又细又畸形弯曲的腿脚,完全暴露在二人的视线中。
少年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紧咬下唇,袖子里的双拳死死握紧,指甲掐进了肉里。
靳东南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按压他的腿部,并不时询问。
“这有什么感觉?”
“按下去痛不痛?”
江寅强忍着腿疾被陌生人从头看到尾的难堪不说话,无论靳东南问什么,他一律都只用点头,摇头回答。
但涨红的脸颊,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窘迫。
从脚掌一路检查到大腿,靳东南基本已心里有数。江夫人这些年寻医问药,虽然并没有让儿子彻底痊愈,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改善了江寅痿症的症状。
至少如此长时间没有自主行动,腿部肌肉萎缩得还不算太历害。
要知道古代中医所说的痿症,其实就是现代的小儿麻痹症,此病在古代几乎就等同于现代的癌症。
发病两年以上,瘫痪肌肉还不能完全恢复的话,就会进入后遗症期,神经坏死,肌肉萎缩。
严重终身无法治愈。
通常只能以针灸,按摩的办法辅以治疗。
他细心地将他的裤子、长袍一一放下,再穿回鞋子。一旁的江一冉看得仔细,见已检查完毕立即就问,“有几成把握,东南?”
靳东南放下江寅的长袍,将他的双腿又放回地面,起身在他他刚才放脚的凳子上坐下。
“我有六成把握,剩下的四成看他自已。”
“哦……六成阿,”江一冉点点头,说话间将视线投向江寅,“那算挺多了,不愧是绝世神医。”
才六成把握就敢自称绝世神医?!
又是一个江湖骗子!还是雌雄双骗!
少年的眼中显出一丝不屑,尽管低垂眼眸也没能掩饰住内心的轻蔑。
靳东南自然也看到了,他盯着少年问,“你现在你不是江夫人的儿子,而是江寅。我问你,你想不想站起来?”
这还用问吗?
江寅不甚耐烦地随便点头应付。
“如果我能让你站起来,你能做到配合我吗?”
废话!
这下江寅连头都不想点了。
靳东南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底。
“我看完了,也问完了,”他转头朝床上的江一冉看去,“他想不想治腿跟我没关系,等他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走了。”
他冷淡地甩完这句话,拎起药箱就头也不回地推门往外面走。
江一冉心里知道他这里给自已机会,面上神变不显,靠在床上对他的背影挥手。
“慢走阿,靳大夫。”
靳东南出去后反手带上了房门,江寅本以为会有丫头婆子,或是自家亲妈来接他出去,却不料坐了半天冷板凳,门口连一点动静没有。
房门还是紧紧合上,听上去外面寂静无人。
除了偶尔传来的风声,静得像是房外的所有人都集体消失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屋里屋外越发诡异的寂静,仿佛整座江府,乃至西洲城突然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一冉只当没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枕头上。
她睡觉向来喜静,声音大了反而睡不着,此时的静谧对她来说刚刚正好,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眯起眼睛打起了瞌睡。
刚开始,江寅还两手撑着圆桌,忍住不吭气。
但不过一盏茶功夫后,他就再受不了毫无人气的死寂,朝床上像是睡沉了的人形高喊。
“你们到想怎么样?!”
江一冉又打了一个哈欠,朝圆桌边的少年瞧去一眼,悠悠道,“诶,原来你会说话阿。”
“你!”江寅顿时气结。
他知道,她这句话是特意为刚才那位年轻大夫说的。
“我娘呢,还有我的丫头呢,”江寅一脸没好气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江寅,”江一冉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道,“你知道刚才靳大夫为什么说,还有四成把握要看你吗?”
“我哪知道为什么,我就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江寅越吼越暴燥,尖着嗓子继续重复刚才的问题,“你到底把他们弄哪去了?”
江一冉看在眼里,仍然半点不急。
“江寅,如果你不能信任我们,配合我们,这辈子恐怕就只能呆在江府了。”
“相反如果你给予足够我们的信任,最快半年,长则一年,你就可以自已站起来走路。”
“怎么样,”江一冉勉强撑着半起身看他,“有没有胆量试试?”
半年到一年他就站起来?
这,这可能吗?!
江寅当即就愣了一下。
他见过的大夫没有二十也有十五六个了,就没有哪一位敢大言不惭地说,能让他站起来。
想到这,他登时又大声道。
“你说行就行,我凭什么信你?”
少年质问的声音虽然越来越大,但气势却明显弱了下来。而且刚才停顿时,频繁地眨眼,捏紧衣角都充分说明,他内心仍在失望与渴望的漩涡中挣扎。
江一冉满意地靠回枕头上,继续添柴加火。
“江寅,人的意识比你想像的还要强大,甚至不可思议,只要你相信自已,相信靳大夫,全力以赴配合他,就一定会在某一天重新站起来。”
“当然,要是你觉得,一辈子让丫头婆子扶着也没什么大不了,那就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你。”
这一次,江寅并没有立即高声反驳。
他只是倔强,只是因为腿疾有些小叛逆,但该懂的道理十二岁的他都懂。更何况这本就是人求生的本能,谁不想在绝境中能发现什么端倪。
垂眸想了一会,他试探着问,“半年到一年时间,我真能站起来?”
“好好配合靳大夫,我看没问题。”
开玩笑,海城市三甲医院的骨科副主任,什么病症没见过。
更何况一名好的骨科医生,首先得先是全科医生,其次再是专科医生。依据病人的整体情况,再处理他的专科情况。
江寅认真打量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形半天,过了一会仍是不相信地摇头,“从前那么多大夫给我下针都说不行,这个靳大夫随便摸摸就说行,你们其实就是骗我和我娘的吧。”
"现在这里也没有外人,老实说吧,你们来江府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听他这副老气横秋的质疑,江一冉差点笑出声来,小屁孩子还挺有戒心的。不错,有想法总比没想法好。
她轻咳一声,对他道。
“你说对了,我们来这一趟的确是有目的,靳大夫给你治腿换一条消息。”
“什么消息?”
江寅问这话时,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朝江一冉的床边探去。明显是来了精神,眼神都亮了起来,再不像刚才被丫头婆子扶进来时的萎靡无力。
想到在明朝也见不到面的父亲,江一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低沉,“江司业到底去哪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寅并没有立即回答,靠着圆桌想了一会,才问她。
“听说你也姓江,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嘛……我是希望江司业平安归来的人。”江一冉简短答他。
听到这个答案,江寅的呼吸声又重了一些。
“好,我告诉你。”
“父亲他其实是――”
但他话还没说完,房门就被人猛得撞开,江夫人冷着一张脸冲起来对江寅大喊,“不能说!”
江寅被门边的动静吓得回头看了她一眼,但随即,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镇定。
“娘,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寅儿,寅儿你……”江夫人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已唯一的儿子,这是他十二年以来第一次否定自已的话。
一时间,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像是害怕,也有些激动,
“你,你刚才自已也说了,这个女人和外面的靳大夫都是骗子,就是乘你爹爹不在,专骗我们母子俩。”
啧,果然是对外假扮的一家三口!
江一冉扬起嘴角,盯着帘子无声笑起来。
真正有感情的一家人,应该说的是“专骗我们”,而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儿子和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