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月三当晚,江一冉把油纸伞塞给周渔后,掉头就往雨里跑。
她并不是害怕被谁看见。
而是自已刚出现在陌生的时空,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和落脚点,再加上时机不对,即便再浪费口舌解释,也很难取信于人。
倒不如下次大大方方登门,直接见面详谈。
这样反倒能让周渔更相信自已。
跑回来时的巷子里,她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这里离溟河岸边已经很远了。
放眼望过去都是模模糊糊的人影,加上又是雨夜,相信除了周渔,其实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已。
她微喘着气,贴着墙根放慢脚步。
在刕婆婆那,早就打听好了要去的路线。
西州城的小御街因正对文华殿的左顺门,方便文武百官早晚上朝。
是以有许多官员在此附近建府。
而周家的大宅子就位于小御街底部,背后正对北山。
至于她要去的“江府”。
则位于小御街后三条街外的“七弯巷”,那里相对小御街,较为偏僻安静。巷外又正对溟江分支河段,江对岸是山峦起伏的西昆山。
春来江水映峰峦,夏日江风拂翠岫,秋江细雨翻芦叶,江寒拥雪送黄昏。
一年四季都极为惬意,是以许多文人雅士也喜好在此垂钓赏景。
还有一些清官,小官同样喜欢住在这,当然这里的物价也相对小御街低廉。
凭着记忆,江一冉沿着溟江岸边一路上行,大约走了一柱香功夫,终于来到“七弯巷”的巷子口外。
此时,已近亥时二刻。
按二十四小时算,就是接近晚上9点半。
路两边的铺子,民宅里都熄了灯火。
古人的作息时间向来十分规律,卯时起,酉时睡。要不是今日碰到三月三女儿节,街面上早没了行人。
风雨夜无星无月。
江一冉越往里走,眼前越是漆黑一片。
江风伴着冷雨,穿过长长的巷子迎面吹来,叫她不由起了几个寒颤。
入了巷子里边走边认,及至走到“七弯巷”的中间部分,写有“江府”二字的宅院便出现在眼前,她缓缓停步。
借着门前高挂的两只大红灯笼,仰头认真打量。虽然藏身小巷,但高大的朱红色大门,雕花刻瓦,仍显得十分庄严华丽。
黑底金字的牌匾上,“江府”二字像是出自父亲的手笔,结构方正,笔力浑厚。
江一冉到现在还记得自4岁起,父亲就手把手地教她书法。
第一笔便是他最爱的颜体。
不管他平时的教学工作有多累多辛苦,每日父女俩半个小时的练习从不间断。
走上台阶,她抬手拢了拢头发,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雨水。
尽管和周渔分开后雨势小了许多,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淋湿了衣袍。现在又湿又冷,很想找个地方换下衣服洗个舒服的热水澡。
但真的站在门前,却又突然近乡情怯起来。
父亲离开时,她只有6岁。十九年过去,她现在已经25岁了,爸爸他……还能认出她来吗?
万一认不出来,她该怎么解释?
该怎么证明自已和他的关系?
可万一要是认出来了,父亲却不再是她记忆中爸爸的模样,在这和普通人一般安家落户,她又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江一冉忽地明白,妈妈为什么有时候会一个人好好地叹气,在她以为她看不到的地方自言自语,这样也挺好。
她……或许也是在害怕吧。
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九年阿!
人的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十九年呢,父亲离开时才不过34岁,如今应该53岁了。
十九年时间,他从刚过而立的年轻人,变成知晓天命的半百老人,很可能早已被光阴模糊了面容。
十九年时间,已完全足够一名婴孩哇哇落地,长大成人。在古代甚至已经婚嫁,再诞出下一代的婴孩。
江一冉心情复杂地叩响“江府”的大门。
既希望门一打开,就能见到父亲,又担心见到父亲,不知该如何反应。
大约风雨夜,门房也睡得早。
敲了大约两三分钟后,才有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在门后问,“这么晚了,是谁在敲门阿?”
“若是没什么要事,还请明天再来,主人家已经就寝了。”
江一冉没想到自已在门外纠结了半天,好不容易一敲门就直接给拒之门外了,不禁有些无奈,又好笑地继续敲。
“大伯,我找你们江老爷有很重要的事。麻烦行个方便,先开门再说好吗?”
门后很是静了一会,大约没想到深更半夜,又是暴风骤雨天,竟有年轻女子在外面敲门。
更何况今天还是三月三上巳节,四大鬼节之一。
夜深人静,女鬼敲门。
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姑娘还是七日后再来吧,”门后果然再次拒绝,“我家老爷不在家,府中只有女眷孩童,开门怕是不太方便。”
女眷孩童?!
自已的父亲真的在明朝安家落户了?
什么时候还竟然就有了孩子?
江一冉顿时心跳加快,血液沸腾!
要是一会她确认自已的爸爸,真的背叛妈妈出轨,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管他现在在哪,绝不可能饶过他!
然而还不等她勃然大怒,门后又有声音传出来,“若是,若是姑娘有急事,我……我一会就送些纸钱方便姑娘上路。”
很好!
现在连门房也把她当成女鬼,或者就是骗子了。
她阴沉着脸。
抬手猛地一攥腰间挂着的宝蓝色香囊,对门里说,“大伯要是不信我,请先看看我的香囊,那里面有你们江老爷赠我的信物。”
“若是大伯见到此物还不方便开门,我立即就走,绝不再打扰!”
门后又静了一会。
有几声轻微的“嘀嘀咕咕”说话声悄悄响起。
磨磨蹭蹭了一两分钟,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细缝,没看见脑袋出来。只从里面伸出一只瘦弱有力的手掌,掌心朝上方打开。
五指平如铁板,正等着江一冉所说的香囊。
她紧咬下唇,将香囊放入门房掌心。
门后面的门房收了香囊,立即和一旁的另一人迅速合上大门,从头到尾两人连半面都没露。
很快,门后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听方向是朝府内深处跑去。
江一冉知道,门房肯定是着人交给管家,或是他口中的“周夫人”验证去了。
“姑娘请稍等,香囊乃女子常用之物,需得周夫人过目后,小的方可开门。”
声音还是那门房的声音,只是言语间已客气不少。
“没事,一切听大伯吩咐。”江一冉深夜被挡在门外,自然从善如流。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报信的人还没回来,雨突然又大了起来。“噼噼啪啪”地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吵得满头满耳都是砸落的雨声。
因为雨声的干扰,江一冉此时根本就听不清门后的动静。
但她知道那香囊里的印章是父亲的私章,上面刻的“江上玉人”四个字大有来历。
“江”当然是指父亲自已的姓氏,“玉”则是妈妈的名字“周玉琼”中的“玉”字。
所以“江上玉人”四个字,表达的是父亲对母亲的爱和思念。
除此以外,这四个字的另一层含义,则是为了明志。
“江上玉人应可见,洞中仙鹿已来驯。
龙车凤辇非难遇,只要尘心早出尘。”
父亲现在表面任职小小的国子监司业,也就是国子监的副校长,但实际上是明英宗在朝廷之外的“眼睛”,一旦有他认为不妥的地方。
可以在早朝后,将密报直接呈给明英宗本人。
这些都是黄靳涛黄叔叔,在交给她印章时细细解释给她听的。
眼下,只要那位“周夫人”不至于胆大包天到拒不承认,将父亲的私章偷偷“吞”回去,面前的大门很快就能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