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实苏突然气恼地狠狠闭眼,她这是怎么了!这个人不过是自己众多访客中的一位,病情也没什么太蹊跷的地方,为什么自己的神经却每每被他牵扯呢?
随即实苏叹了一口气,干脆努力转换思路。不错,闻一就是她的一个咨询者,换句不好听的话来说:他就是个病人。既然如此,自己怎么也不应该和一个病人计较。实苏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手机,打开屏幕,敲了三个字按下发送键:我想想。
作为一个网络小说作家,实苏可谓博览群书(大部分是小说),对诗歌却并没有多少涉猎,她认为自己不过是个通俗文学的爱好者,太高雅的东西她有些高攀不上,于是一下子有些被闻一难为住了。
读古诗似乎选择范围大些,可是能用的音乐却很局限。对于过去年代的几位现代大诗人实苏有的只有敬意却感觉有些遥不可及。也许是因为形式的限制,最近十来年诗歌似乎有些淡出了大众的视线,找一首熟悉的诗歌好像没那么容易。实苏开始后悔答应了闻一这个无礼的要求。
不知不觉已近傍晚,太阳西斜,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泼洒在客厅的地面上,秋日残余的炙热似乎在金乌西归的时候显出了端倪。实苏感觉侧脸上的温热,脑子里回荡起自己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几句诗。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
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么首诗,要怎样互相依恋的人才有如此缠绵悱恻的情愫,实苏不敢想,要是把这首诗念给闻一听,自己的老脸要往哪里放。
心烦意乱,时间不早了,实苏却一点也不想去弄晚餐,随手拿起茶几上新买的一本心理学杂志哗啦哗啦地翻的山响。突然相比于其他密密麻麻排列着文字的书页中一页稀疏短句的页面摊开在她的眼前。
金黄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火红,在天边楼宇的屋顶,慢慢掩没了自己最后的一抹容颜,天色暗淡下来,房间里暗淡下来,手中杂志的字里行间暗淡下来。实苏恍然苏醒一般地望向窗外,再望回整个屋子。什么?什么是真正的生命?她还是不明白,可是又好像有些明白。生活似乎从来也并不美好,可是日月更迭,她从没想过要终止它。然而往前这么不顾一切的走到底又为了什么呢?她没有仔细想过,她只知道她得努力,努力地把日子过出个样子来,为看不见的和根本不想看的人吗?又或者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她到底在等什么?她低下头,在这首诗的开头看到了它的名字:《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
天彻底黑了,实苏没有吃晚饭,她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打开电脑,找到一段悠长的乐曲,启动手机的录音机开始朗诵这首诗。她刚刚查过,这首诗是卓别林在他70岁的时候写的一首诗。是不是人到了这个年纪才能真正参透生命的道理,毫无保留地接受自己,无论是好还是坏。
前尘皆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实苏并不了解闻一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既然他不愿意吐露心声,实苏也问不出来,如果能自己放下也是一种解放。实苏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只看到旁人身上的污垢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她何尝不是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一只蜗牛呢!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相中了这首诗,是念给闻一的,又好像是念给自己的。
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
我才认识到,
所有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
都只是提醒我:
活着,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
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
『真实』。
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
我才懂得,
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人,
是多么的无礼,
就算我知道,时机并不成熟,
那人也还没有做好准备,
就算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
『尊重』。
当我开始爱自己,
我不再渴求不同的人生,
我知道任何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
都是对我成长的邀请。
如今,我称之为
『成熟』。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不再牺牲自己的自由时间,
不再去勾画什么宏伟的明天。
今天我只做有趣和快乐的事,
做自己热爱,让心欢喜的事,
用我的方式,以我的韵律。
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
『单纯』。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开始远离一切不健康的东西。
不论是饮食和人物,还是事情和环境,
我远离一切让我远离本真的东西。
从前我把这叫做“追求健康的自私自利”,
但今天我明白了,这是
『自爱』。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不再总想着要永远正确,不犯错误。
我今天明白了,这叫做
『谦逊』。
我当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不再继续沉溺于过去,
也不再为明天而忧虑,
现在我只活在一切正在发生的当下,
今天,我活在此时此地,
如此日复一日。这就叫
『完美』。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明白,我的思虑让我变得贫乏和病态,
但当我唤起了心灵的力量,
理智就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伙伴,
这种组合我称之为,
『心的智慧』。
我们无须再害怕自己
和他人的分歧,矛盾和问题,
因为即使星星有时也会碰在一起,
形成新的世界,
今天我明白,
这就是『生命』。
打开实苏分享的语音文件,在这静匿而孤单的夜晚,房间的角落里,落地灯的阴影之下,闻一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庞上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这世上没有人爱你,至少你可以爱自己,这世上虚情假意,亦真亦幻,至少你对自己是真实的,即使嫌弃讨厌也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有些话如果不能告诉别人,那就对自己说。有些苦,别人不能明白,那就自己抚慰自己。
他按住语音键,带着深沉磁性的一声“谢谢”,然后松手,‘嗖’地一声被送去远方。
周三实苏依旧要晚走,闻一这周约了一个半小时就在今天。整座精神中心几乎已经空了,白天变短,除了实苏,唯一还亮着灯的只有院长办公室。楼道里安静无声,实苏特意走到中心的大门口等候着闻一的到来。
闻一无论如何也算是实苏的咨询者,名正言顺的事情,今天实苏却觉得心虚,多半的原因是李院长在,而且只有她和李院长在,李院长一向严肃又严谨,搞得院里边的心理师见到她都有些胆怯,没来由地正大光明的事情也怕她突然心血来潮一顿的‘拷问’弄成个做贼心虚。
突然电话铃响,实苏慌忙从衣服兜里摸出手机,又突然想起楼道的尽头那个办公室里的人,于是立即用另一只手刷了卡推门出去到了大门的外边。
“你好,我是世纪经典蛋糕店的店员,真的很抱歉,您定的榴莲蛋糕明天可能做不了,我们这边出了些小问题,您看能不能给您换一款其他的?”原来是蛋糕店打来的电话。
“可是我的确想要的是你们那款榴莲的呀!”实苏很失望,明天是黎昭的生日,黎昭这个家伙口味清奇,特别喜欢吃榴莲。实苏这次也是想让他开心,特意定了个‘臭气熏天’的榴莲蛋糕,岂料竟然没货。
“真对不起呀!我们物流出了点小问题,明天所有榴莲蛋糕的订单都做不了。您看……” 对方很为难。
“唉,算了,要不我换别家吧!”实苏有些失望,想就挂了电话。
“别,别,我看您的记录也是我们的老客户了,我们送您一张20元的蛋糕卷,你这次就可以使用,你可以换成其他款的,我们家的蛋糕味道都很好的。”店员显然不想失去这个客户。
实苏的内心一阵的纠结起伏,最终那20元的蛋糕卷发挥了作用:黎昭,这回活该是老天不让你吃,可不是我不给你买哈!“那就换成冻慕斯芝士的吧。”
“请问您定蛋糕是过生日吧?是送给爱人还是朋友呀?”对方似乎真心觉得过意不去,竭尽所能地想再为实苏多做点什么。
实苏:“朋友过生日。”
“那您这位朋友对您一定很重要吧?”
实苏:“重要?”
“要不我推荐您这款‘深情’。可以写上您的祝福,玫瑰色的巧克力花瓣镶边配上中间的奶油非常漂亮,里边还有各种水果。您要定的那款冻慕斯芝士是要冷藏的,现在天气转凉了,是不是有点儿太……”店员很贴心。
“玫瑰花瓣?那不是太……” 被店员一说,实苏的确心里有点犹豫,正要想一想还有什么其他的款式,眼睛的余光却瞟见身侧正站着一个人,没有戴口罩,冠玉般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的眼睛,一对漆黑的剑眉被遮掩着透出书卷气,只是眉心微蹙,眼神炙灼,不知道什么时候闻一一身修身的黑色外套素然站立,如同一座俊逸的山峦。
“啊,那个,就换成你说的那款玫瑰花瓣的吧,帮我写上祝生日快乐,还送到之前的那个地址,别耽误了,对,明晚7点。”实苏慌忙打断了店员的滔滔不绝,敷衍几句连忙挂了电话。
“你怎么都没个声音呀!吓我一跳。”闻一的神色让实苏没来由地心虚,慌忙间脸颊竟然无知无觉地泛着红晕。她慌忙刷卡把闻一领进去。
闻一的脚步踟蹰,实苏扭过身子望着身后的闻一,等他。
闻一的眸色更深更沉:“明天谁过生日?”
都听见了?你还挺操心的呀!实苏惊讶地看着闻一,心里盘旋多时终于还是说出一句:“朋友。”
“朋友?”闻一似乎不打算罢休似地刨根问底。
“嗯,同学……”你有什么意见吗?实苏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爽,可是还是敷衍了一下,却抬头看见闻一毫不收敛的神色。“你有一次来也见过。”
“在这?”
闻一来精神中心统共也没几次,还都是这么个没人的时间,自然知道说的是谁,他嘴角一弯笑了。
“对,我发小。”
“他喜欢女孩子送他玫瑰?”闻一走了两步,然后突然又是一脸饶有兴味地看着实苏。
实苏平时再觉得黎昭没个正经,自己再怎么怼他损他都可以,却受不了别人说他的不是,顿时脸有点红,用力按耐着自己想发做闻一的情绪,终究因为这里是精神中心,闻一是她的访客,一时半刻狠狠地压着。
这什么话,送玫瑰怎么了?我送臭豆腐你管的着嘛!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算哪颗大头葱呀?实苏愤怒地想,嘴边的帝都方言差一点就飙出口了,她昂首瞪着闻一,那男人似乎也没有退避的意思,居高临下,眼中依旧含着意味深长的神色,实苏竟被他看的语塞。
咚,咚,咚,走廊的尽头传来的脚步声在这瞬间的安静下异常清晰。实苏不由地扭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院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李岚月正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院长!”实苏顾不得搭理旁边的闻一,连忙将身子正对着李岚月的方向,恭敬地称呼了一声。
“嗯,这么晚怎么还没下班呀?”李岚月面容严肃。
“有一个预约。”实苏老老实实回答,眼角不自觉地瞟了一下身侧。
“呃,那也别太晚了,走的时候关好灯。”李岚月肩头的背包说明她是要离开了。走到两人的旁边,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高大的陌生男人,微微点了一下头。
“好。”实苏没来由心虚地应了一声。
闻一也对李岚月点了点头,他没有戴口罩,帽檐下精致俊美的五官却并没有引来李院长更多的眷顾,她就这么八风不动地走出了精神中心。实苏无端紧张的心不由自主地放回了原位,甚至对于刚才闻一的没事找事也一股脑地宽容了过去。
虽然不喜欢闻一对自己的私生活问东问西,敬业的实苏依然按部就班地与闻一完成了治疗。李岚月的气场似乎挟制了这位大明星,闻一之后没再不依不饶,当然他要是再刨根问底下去,实苏大概率能把他轰出精神中心。满怀着对李院长的滔滔敬意将闻一送出那扇玻璃门的时候,实苏也心安理得地认为这个人是终于老实了,然而,她真的是有点得意的太早了。
第二天一向下班磨蹭的实苏却早早收拾停当来到前台做最后的登记表归档。
“呵,今天要早退呀?穿这么漂亮哪浪去呀?”赵晓灵扭着身子靠到实苏旁边的台子上。
“我怎么早退了!我的访客都结束了,今天去happy!”实苏情绪很好。
“跟谁呀?交男朋友了?”赵晓灵一下子两眼放光,开始上下打量起实苏。
“想什么呢,黎昭今天过生日!”实苏合上手中完成的登记本,直起身子白了八卦灵一眼。
“呦,黎帅哥呀!你说你俩一天到晚的混在一起,也没发酵出点什么来,瞎耽误功夫。要不你把他让给我吧?” 赵晓灵眼珠一转。
“你洁身自爱一点吧!就他那个花花公子,被他吃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吐出来。小心我举报给你男朋友,让你鸡飞蛋打!”实苏飞过去一个恶毒的小眼神。
“赶尽走,护着吧!到时候也不知道外边哪只黄鼠狼给叼走了呢!”赵晓灵嗤之以鼻。
“谁护着了!为你好,还不识好人心!”护着?啧,这话说的,没出去祸害生产队的养鸡场就不错了。实苏嘴角含着嘲讽的微笑,把一只小巧的皮包斜挎在身上步履矫健地就往外跑。
“悠着点儿!八百年不穿一回高跟鞋,小心崴了脚!”赵晓灵讽刺的调侃在实苏的身后化作一阵妖冶的笑声。
今天实苏穿了一双细高跟,以她平时穿着运动鞋健步如飞的姿态在路上走了几步之后,终于感受到了一个字“疼”。她难得地生出了奢侈一回干脆打一辆出租车的念头,可是这念头又在她心里挖出了两个字“心疼”。就在她踌躇良久,痛苦地在脚疼还是心疼之间选择了心疼之后,却发现即便是舍得心疼,下班的晚高峰也不太想给她这个机会,打车应用上无人接单。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就咬咬牙走到地铁算了,突然耳畔一阵巨大的轰鸣,眼前一花,一辆煞有介事的巨大摩托车停在眼前。
“打不到车吧?我送你呀!”摩托车上有个男人,男人撩起头盔上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么的熟悉,往日含烟若水的眉眼,在头盔硬朗的外壳包裹下显出了三分凌厉。
惊诧的实苏看了半天终于把差点叫出口的那个名字憋了回去,竟然是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