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谭果然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助理,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每周都在实苏的公众号上预约了她的时间,只是每次都约的是晚上6点半之后,时间延长到了一个半小时。
实苏既然答应了为闻一做疏导,自然不能推脱,只是精心地把跟黎昭约的时间跟为闻一做治疗的日子错开,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只是隐约觉得这两个男人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感,本来没必要相遇,何必徒惹纷扰。
接下来的治疗算的上正常,实苏把谈话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跟闻一聊些过往的事情,比如他幼年时候的经历,后来出国做练习生的经历。第二个阶段是让闻一聊一聊最近身边的事情,这个随闻一的心情。还有,也非常重要的,让闻一聊一聊他喜欢的东西,比如他的爱好,比如他喜欢的音乐,电影,小说。
要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以上这些看似全面实际却流于表面的东西并不能真正展示一个人的内心,实苏要的不仅仅是这些内容,她要的更是闻一的表达和情绪。就好像演戏,台词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演员的情绪与表现力。
闻一到是很配合,无论是十四岁前在杭州度过的幼年时光,还是十四岁之后远赴国外的练习生枯燥的日月,他都平心静气地讲给实苏听,仿佛讲的不是他自己的经历而是别人的。一个人无论人生多么一帆风顺,总会有些时候是茫然而痛苦的吧,可是从闻一口中听到的却尽是他的波澜不惊。
“你为什么会愿意远离家乡父母,去那么远学习舞蹈呢?”实苏柔声问。
“喜欢。”闻一微笑。
实苏:“你那时候没有害怕吗?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语言还不通。”
“还好,有公司照顾。”闻一平静地回答。
“可是你也会遇到困难吧?比如你刚才说你们每周都要考核,不行的就会被淘汰,你要面对很大的压力,对吗?那时候你也才十四五岁呀?”实苏有点说不下去了,从十六岁那年起,她迫不得已要孤身一人面对整个世界,那个时候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是面前的男人,却在比自己当年还要小的时候同样要孤身一人地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
“扛一扛就过来了。” 闻一的眼眸中掠过一缕羞怯,转瞬即逝,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实苏,似乎想给实苏一个坚定的肯定,把正注视着他的实苏看的有些发愣。
扛一扛就过来了,是的,说的真对,曾几何时,这句话也同样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跟一般的人不太一样,对吗?”
闻一的话让实苏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实苏收了目光,脸颊微微涨红:“哪有一样的人生呢!”
她低头摆弄了一下手中的笔,微微清了一下嗓子道:“咳,你是从那个时候喜欢上滑板和摩托车的吗?”
“没有,是回到国内以后才喜欢的。在国外训练的时候哪会有这么多的自由时间呀!”闻一苦笑。
“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我总觉得你的性格是喜欢安静的,怎么会喜欢跳舞,甚至摩托车这么,这么激烈刺激的东西呢?”实苏小心翼翼地看着闻一。
“你猜的没错我的确喜欢静,不过激烈会给我另一种感觉,以前从来也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它们可以让我忘记过往所有,只专注于此时,不能有一丝的分神,那种感觉挺好的。”说到这里闻一的嘴角扬起来,眼睛里带着凄怆却坚定的光。
过往的所有,为什么非要忘记呢?难道他终究有不愉快甚至是痛苦的经历,却不愿向旁人诉说吗?实苏看着男人发愣,心里思忖着闻一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实,几分敷衍。
实苏觉得面对闻一,她简直不像一个心理师。一般的来访者大多更加有倾诉的愿望,心理师必须要控制自己尽量不要给与过多的干预和询问,可是现在她面对闻一,反而像是她在诱导着他说出更多,有点像挤牙膏。此时此刻,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点点突破口,她能看出来闻一是个内心有很多矛盾的人,也许追求速度与刺激是他逃避现实甚至是过往的方式?实苏很想把这个突破再扩大一些。
“骑在摩托车上,或者踩着滑板跳跃腾空的时候,你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刺激吗?或者……” 实苏试图寻找一个更合适的说法。
“重生一般的感觉。”闻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实苏,仿佛被问问题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实苏。
“重生!”实苏吸了口凉气,心中隐约地有些窒息。她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咨询者,说自己是从过去的哪个哪个朝代重生回来的,可是别人只把他当精神病。闻一这一句重生却让她感觉有点真实。她忙再次低下头假装写着什么。
“是不是所有的心理专家都会认为,童年的经历是成人之后行为的根源?”还没等实苏想好下边继续问什么,闻一却开口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实苏有些困惑地抬起头:“不能这么一概而论的,那只是一方面的推测。”
“那你小的时候有什么一直影响到你现在生活的经历吗?”闻一并不想终止话题。
“我,小的时候……”这是聊你的事情,还是聊我的事情呀?是谁治疗呀?实苏看着闻一一脸正经的样子下意识地想怼回去。可是话却哽在嗓子里说不出来,看在你是访客的份上。“我的情况就不要在这里说了吧,这是你的治疗时间……”
闻一:“说说也不要紧,反正就是聊天么。”
刚刚还心生同情之感,这会儿的实苏却只剩下了尴尬,愣了好几秒之后,实苏终于深吸一口气坦诚地开口:“我,我小的时候,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实苏苦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哀求。作为心理师即使咨询者提出不合适的要求也不能生硬的拒绝,因为本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很有可能因为一句两句的无心之语就土崩瓦解了。然而,实苏却并不想去回忆那些她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实苏不无歉疚地望着闻一,似乎在等他不满的宣泄。
“抱歉,是我的错。”不满的宣泄没有等来,闻一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轻柔许多:“我以为,每一个在正规教育下长大的人都不太能认同我们这种人。”
“你后悔当初的选择?”
“不。人的一辈子只能选一条路走,走上去的时候就意味着其他的路都与他不相关了,所以不管这条路是怎么样的,都没有后悔的可能。”
实苏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说话,到好像是在听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大爷做人生主题报告,却让听的人这么动容。
“你说的很对。”鼓励病患也是医生的责任。
闻一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实苏,笑了,仿佛在说:“实医生,你还能再虚伪一点嘛?”
实苏叹息一声:“唉,我们这些受正规教育长大的小孩也不都是一个模样的。”
闻一继续望着实苏。
“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家属大院里,那是我爷爷曾经工作的,那时候叫做单位,后来改编裁撤了,家属楼都是好几十年的砖楼,因为没有钱重新盖所以越来越破烂,旁边有座小学,原来招募的差不多都是我们那片家属大院的孩子。现在教改摇身一变成了重点,可那个时候就只是所一个年级也没有几个能考上重点中学的渣校。我爸,就是那个学校的老师。”实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讲了起来,是因为闻一那双明澈而渴望的眼睛吗?她说不清楚,只是突然眼前这个似乎也需要遮遮掩掩自己的人生轨迹的半陌生不陌生的人让她有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我初中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后来……后来就上了大学,读了心理学专业。普普通通,一点光芒也没有。”实苏笑了。
“那个男的,是你同学吗?”
猝不及防地被问这么一句,实苏开始一愣,眉宇轻蹙,终于明白闻一说的是谁。“呵,你是问上次在门口遇到的那个?他是我高中同学。”
“你们……”
没有等闻一把话说完,桌子上的报时闹钟‘叮叮’地响了起来。
实苏:“咱们今天可以就谈到这里,真不好意思,让你听了好多我的闲事。”
“本来就是聊天么。”
“对,就是聊天。”实苏微笑。
每个人都在壁垒之中,想打开旁人的,自己也不能坚不可破,如此才能换来信任。然而这多年筑起的硬壳已经与身体长成一气,拨开它只会血肉模糊,实苏偷偷吐出一口气。
不是没有人问过实苏的经历或者看法,她不喜欢说谎,却极善敷衍,然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闻一的那双眼睛,她说的有点多。
闻一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低头,他高出实苏很多,为了跟他不产生距离感,实苏和他坐的很近,实苏能感觉到他的落寞。这已经是第三次的咨询了,可是闻一的睡眠似乎并没有什么改观,实苏说不出的歉疚。
“我之前给你发的腹式呼吸放松法,你尝试了吗?”实苏想弥补些什么。
“不太好弄。”闻一看着她笑笑。
原来当耳旁风了,实苏心里不是滋味。
“要不今天我帮你尝试一下,行吗?”实苏试探着问。
“嗯?”闻一好奇地看着她。
闻一已经躺在了咨询椅里,实苏按动电动开关将椅子放平。
“你别紧张,尽量感觉这是在你自己家里的床上,用一个你平时最舒适的姿势躺着。”实苏走到闻一的旁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我放一段音乐,你听我的的引导。”
“你别走,就站在这。”刚刚直起身体要走到电脑旁放音乐的实苏却感觉自己的手腕被紧紧抓住。
实苏的心猛然狂跳,以前也有咨询者因为各种缘因跟她有些肢体接触,作为职业心理师,实苏不能表现出厌烦或者过分的拒绝,而她总能用自己职业的态度恰到好处地避开这种尴尬。可是今天,被这只手攥住,男人波澜不惊的表面之下却有着如此的炙热与执着的力量,实苏有种被禁锢的窒息,她觉得浑身僵硬得动弹不得。
实苏胸口涌动着暗潮,她尽量平静:“我去放音乐,一小会儿,马上回来。”实苏都不能相信,自己仿佛在哄个小孩。
手终于不情愿地松开了,实苏不敢去看闻一的眼睛,扭头快步奔向办公桌。
轻柔舒缓的音乐响起,窗外天色暗淡,实苏索性没有开灯,她缓缓开腔:“闭上眼睛,感受你自己躺在一个……”
“你在哪?”闻一突然扭向实苏的方向,身体要从咨询椅里坐了起来。
“你别……我就在你旁边。”实苏紧走两步。
“你过来,到我身边来。”闻一固执着,再次抓住实苏的手,这一次不是手腕,干脆把她的手捂在了手心里。
“……”实苏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这人简直比黎昭那个作精还能搞事情,还撒娇,还动手。刚刚心里升起的一缕同情又被消耗的一干二净,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着,实苏咬牙暗想。
“闭上眼睛,感受身体很平静,
轻轻吐气,感觉废气被吐出,
慢慢吸气,感觉气流将腹部鼓起来。
再吐气……” 实苏看着闻一终于闭上了眼睛,轻声默念。
“感觉身体变轻,放松你的脚趾,脚掌,脚腕,放~~~松~~~”实苏继续,声音舒缓而柔和。
音乐轻柔,闻一跟随着实苏的声音感受着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慢慢地他的意识有些飘忽,仿佛躺在一片草地上,阳光和暖地照在他的脸上,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诵读着诗歌,他终于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一感觉身体打了个冷战,他睁开了眼睛,周遭一片寂静,昏暗之中他看到了一张脸正专注地望着他。
“是你吗!”闻一的声音里带着喜悦,黑暗之中猝然跃起,一把抱住眼前的女人,将头深深埋在她的肩上。
“……”
实苏被搂得有些喘不上来气,想要挣扎,却终究没有用力:“闻一,你刚才睡着了。这,这,很好,可是,能麻烦你松松手嘛,我快被你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