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苏先是一愣,随即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徐徐蔓延开来。话都还没说清楚呢!谦也还没道一个,凶器就还给他们了,怎么这个人一丁点儿正义感都没有呢!日常里,闹了矛盾的双方一时半会儿碍着颜面都没不好意思立即把脸拉下来,冲突虽然一触即发,却还有点缓和的余地。最怕就是这种不明就里不分黑白的跳出来一通搅和的第、三、者,瞬间就能点起一把心头的业火。
实苏手疾眼快,一把从那只手中夺下塑料球,因为急,手指与那男人好看的手指相交,一袭微凉刺进心头,实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然而情急之下她哪里管得了这个,站起身来。“我觉得拿回球先不忙,既然砸到了我的餐桌,早餐也都毁了,怎么也应该道个歉吧?”她对着过道对面的母子,声音却是冲着前排那根本没有露出脸来的男人。
“哎呀,你这个小姑娘呀!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小孩子呀!我不是说了叫空乘再帮你拿一份了么,你看人家当大哥哥的都把球还给我们小朋友了,你怎么还这么不依不饶的呢?”女人声音里带着三分嗲声嗲气的委屈,眼睛前后的瞟,不遗余力地在博取着同情。
什么冷静,什么理性思维,什么不是坏人,实苏的脑子一下子被这女人的骄矜浮夸冲洗的一片荒芜,满眼只看到前后投过来的嫌恶眼神。
“女士,有什么问题?”千钧一发空乘那美好的声音再次出现,周遭的一切尴尬地安静了几秒。
实苏粗喘着气,眼睛冷冽地扫过肇事的母子,然后打了个圈子绕到了前边一排,那个刚刚一直用一个戴着帽子的后脑勺对着她的男人,此时漫不经心地微微扭了半边脸过来。男人戴着口罩,帽檐下的一条窄缝中露出一双明澈的眼睛,冷淡而平静,实苏心头的火气没来由地又拔高了三寸。
“那,那孩子在机舱里扔球,砸翻了我的早餐。”明明挺有理的一件事情,说出来怎么就好像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实苏说不出来的沮丧和委屈。“你们看哈,这个球是那种硬邦邦的,要是砸在人脑袋上,肯定要砸坏的呀!”
“我们不是故意的啦,那,你们再给她拿一份早餐吧,要是额外需要费用我来负担好了。”女人根本不搭理实苏,只对着空乘小姐,似乎受委屈的是他们母子。
空乘:“不用额外费用,我再给这位女士拿一份。”
是早餐的事吗?是钱的事吗?有钱就有理吗?实苏感觉自己心口憋闷,有嘴也说不明白了,因为郁闷脸憋的发红,无意之间一低头再一次跟前边那男人对了眼,那人已经将身体扭转过来大半,脸上带着口罩,头上扣着帽子,却极力露出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实苏。实苏不明白明明自己才是受害人,怎么反而成了被众人审视的那一个,自己哪里做的不对,竟然要被这男人这么嫌恶,气愤地转回去,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
空乘很快端了一个新的餐盘要过来,谁知却被收拾餐具的餐车挡在后边,这时候机舱广播响起:
“亲爱的乘客,飞机将于40分钟后到达南城,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打开遮光板,飞机将于20分钟后下降。”
实苏看着空乘小姐无奈地摆了摆手,算了,然后她将乱七八糟的餐盘简单整理了一下递给推到了身边的餐车。
“一哥!这边!”黑色的商务车里跳下来一个年轻人,跳着脚伸长了胳膊对着‘国内出发’的玻璃门口使劲挥舞,他另一只手握着电话,声音被压着喊得模模糊糊。
玻璃门口,一个戴口罩的高个子男人,肩上背着双肩背书包,一手压着帽檐,身手矫健的快步奔向黑色商务车,他步伐极大,两条长腿忽忽生风,敞开的牛仔衬衫被掀起在身侧。
“一哥,飞机还挺准时的。你又是一夜没睡呀!你先回酒店洗个澡吧,咱们还有时间。” 小谭拉上车门,心疼地望着闻一。
“嗯。”闻一摘下口罩,轻轻点了点头,脑子里却还都是刚才飞机上那女孩子的样子。
飞机舱门刚刚打开,实苏就从座位下拿起背包要往外走,却被一只略带些凉意的手抓住了胳膊,扭头,竟然是刚才那个不分是非的男人。那男人似乎有什么毛病,只是抓住她的胳膊,却不说话。难道是想道歉又不好意思?
实苏着急赶去见刘亦舟,不想多跟他费口舌:“算了,本来跟你也没关系。”
实苏下意识地缩了缩胳膊,男人被迫放开了手,她头也没回地沿着通道往前,转眼消失在空乘们灿烂的笑脸之下。
清晨的南城一派安闲中的热闹,早高峰并没有大都市的轰轰烈烈,路边的排挡却热气腾腾。身处南中国的这座小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慢慢有了自己的韵味。最开始不知道是哪一位导演看中了这里的风景,在这里拍了第一部电影,搭了第一批的布景,于是,接二连三的,更多的导演制片人也爱上了这里。当地政府敏锐地从中闻到人民币的味道,在他们的大力支持之下,一座影视基地慢慢建起来,再慢慢地有了规模。更多的导演,制片人,剧组来到这个地方造梦,而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寻找自己的梦。
影视基地越盖越大,来到这座小城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而他们大部分都是来追逐明星梦的。据说这里是全国除了那几家知名电视台外,最容易遇到明星的地方,而走在大街上,说不准你一个不小心撞了肩膀的人,日后不会红透华夏。
拖着旅行箱走在大街上的实苏着实有些饥肠辘辘,因为脑袋缺糖,出了机场的实苏下意识地打了出租车去了师兄刘亦舟告诉她的酒店。谁想到了酒店才知道,这个狠心的刘师兄竟然没有给她安排好房间,而刘师兄本人也已经去了围读会现场。剧组里的人,实苏一个也不认识,怎么好意思上来就说:喂,给我安排个房间先睡个回笼觉,好吗?
跟刘亦舟通了电话,实苏只好按照师兄所指,直接先去围读会现场,那地方不远,离开酒店一公里多的距离。实苏拖着行李走在南城夏日清晨里的炙热潮湿中,发现肚子里空空的人,脑子里也都是空气,她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把行李箱寄存在酒店的前台呢!
心里面在要不要打个出租车,和就这么点距离咬咬牙就到了的两个念头之间苦苦挣扎之际,鼻子闻到了香喷喷早餐的味道。抬眼一看,路边上的早餐排挡似乎已经过了最摩肩接踵的时候,竟然有个把空着的座位。实苏的膝盖有点发软,身子有些发飘,随即跟着行李箱就飘了过去。
早餐排挡的品种还挺丰富,包子,馄饨,紫米粥,豆腐脑,卤鸡蛋,最可心的还有实苏最喜欢的油条。实苏一下子精神头都上来了。点了油条,紫米粥和卤鸡蛋,实苏找了个空位子,立即在那张油渍麻花的塑料桌子上埋头苦吃,这一瞬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断绝了联系,只能听见肠胃里狂欢的笑声。
食物可以拯救人类的身体,也可以拯救人类的灵魂。吃饱喝足的实苏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人间,一时之间大脑有种陶醉于幸福海洋的满足。身边突如其来吖吖的童音打断了她的自我陶醉。
“姑娘,坐你旁边不碍事吧?”标准的普通话入耳,于周遭的南腔南调似隔开了一道分水岭。一位头发几乎全白的大爷推着一辆儿童车站在实苏的旁边,儿童车上坐着个小人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实苏。
“啊,呵,大爷,您坐,我这就走了。”说着话实苏指了指旁边的塑料椅子,自己从书包里拿出纸巾正准备擦擦油光水滑的嘴唇。
“您打包的油条和豆腐脑,还有找您的钱,拿好!”一个裹着一条脏脏围裙的男人一手拎着打包好的食物,另一只手握着一把人民币递给白发大爷。
围裙男似乎是太忙了,打包的食物和钱一落到大爷手上,他立即抽身离开。谁知道大爷似乎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食物上,另一只手的钱一把没抓住竟然呼啦一下子脱手撒落在了实苏脚边的地上。
“唉呦,大爷,您的钱都掉地上了。”实苏看了一眼老胳膊老腿的大爷,低下身子将地上散落的钱一张一张地拾了起来。
其实,时下里到处都是扫码支付,对于年轻人来说纸质货币似乎要退出生活的舞台,‘钱’已经逐渐地变成了账户上的一个变化的数字而已。然而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传统的纸币交易依然是他们生活的主旨,实苏一边直起身体,一边在心里感慨着时代让人不能忽视掉自己的年老。
突然实苏感觉到手上有些别扭,嘶,什么东西这么别扭?
“咦,大爷,你这个50的好像是个假币呀!”实苏用另一只手抽出那张软趴趴的钱,举起来在阳光下透视。
“啊~~~”大爷一脸的惊讶。“我看看?”
实苏把手上所有的钱递到大爷的手上:“您跟老板说一下,让他给您换个真的。”
大爷反复端详了那张似乎是被洗过的50元钞票:“大概是洗坏了吧?”
“老板!您刚才找的钱里有张是假币,您给换个真的吧!”没等大爷开口,实苏已经站起来对着走到远处的围裙男人喊出了声音。
实苏的声音并不算小,可是在周遭嘈杂的声浪里似乎也就堪堪能听到,围裙男人身体一僵,低头继续收拾塑料桌子上客人吃剩的碗筷。
“老板!老板!您过来一下!”实苏以为围裙男人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我们这是正经的摊子怎么可能有假币呢!小姑娘,你年纪轻轻,不是老花眼吧?”一个带着南城本地口音的女人的声音。实苏顺着声音扭转过来,女人个子不高,却长得滚圆结实,连脸上的肉都有些要冒出油来的感觉。
实苏个子本也不高,又因为瘦,就更显出几分的稚气,站在女人的面前显得像是个学生妹。
“大爷,您把那个纸币给老板……娘,看看。”实苏转向大爷。
大爷将50元递给女人。
“这个就是洗的软趴趴的啦!一样用的。”女人声音洪亮。
“不是,老板娘……”实苏想说,纸币上的暗纹好像没有。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女老板一下子踩了电门一般地叫嚷起来:“你这个小姑娘,刚才我看着你把钱递给人家的,你说是假币,就是我家找出来的呀?现在谁还花纸币呀?我家也不会自己印钱拿出来吧?你不要乱讲话的!”
“这怎么是我拿出来的呢!我……” 实苏愣着话说不下去了。找了假钱没关系,谁也不是故意的,换了就好了,犯得着这么大火气嘛?“这明明是你们家老板找给大爷钱的时候掉地上了,我帮忙捡起来,怎么就成我的了?”
“小姑娘,你不要在这里乱咬哈,我家在这里做生意多少年了,老老实实的,这一片的人谁不知道!你这样坏我家名声的!我们以后还怎么在这做生意呀!”女人的火力似乎再也压制不住了。
实苏的火也有些上来了,一大早摸黑坐了个飞机,刚因为升了舱高兴一下,就在飞机上遇到了熊孩子以及他的熊妈,早餐都没吃上,饿的眼冒金星。刚刚把肚子填饱,怎么就又遇到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呢!自己这是交了什么狗屎运了!脑子里时时滚屏的那句:理性情绪。这一回完全卡屏,饭后有点脑供血不足的实苏终于没有忍住:“老板娘,您要是这么说,咱们就报警算了!”
这句话似乎很有震慑力,老板娘一下子僵在那里,脸憋得通红,生意人都希望和气生财,最怕招惹是非。刚才的围裙男人这时候也跑了过来:“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呀!还要报警,我们生意还怎么做呀!”男人一脸的委屈。
“什么事呀?”
“不清楚呀,那个小姑娘要报警呢!”
“嗨呦,街里街坊的,什么大不了的呀!人家小本生意多不容易呀!”
周围已经围起了观众,你一句我一言的议论。
“算了,就50块钱么!我也看不出来真假,姑娘谢谢你帮着我,我家里人还等着早餐呢,我先走了哈。”话说完,大爷把钱塞进了裤兜,拎起桌子上打包袋子,推上婴儿车就走,脚步快的要不是有一头的白发,人家还以为他是个年轻小伙子。
实苏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苦主都一溜烟地跑了,剩下一个打抱不平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瞪眼。初夏的阳光明媚而灼热,实苏感觉自己仿佛被架在了火炉上。报警,别扯了,那疑似假币的50元钱的证据都不在了,还报个屁呀!
实苏低下头,拉起行李箱往马路边走去,背后半听得懂半听不懂的本地方言似乎都在嫌恶着她这个可疑又讨人嫌的年轻女孩儿。是我错了嘛?
她突然明白了大爷为什么会跑开,在本地人的眼中,大爷和她在这里其实都是外地人。没人信任他们,甚至有可能敌视他们,没有人愿意正视自己的过错,如果一定要有人不对,那么只能就是他们。
一座陌生的小城,一身的孤独与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