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打在沾满湖水的身上,分外寒冷。
红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跟随着宫人,出了园子,没几步,便到了一处极富贵的所在。
别的不说,单是脚下雕着莲花,镶嵌着琉璃珠的金砖,一块便足以让京中寻常百姓家,过上三五年的。
红弦半低着头,并没有四处张望。
两个小丫头,七手八脚地替红弦换下了衣裳,又有宫人拿来热水手巾,替她擦了身子,方与她换上了新衣。
一个年近三十的宫人,脸含微笑地朝红弦道:“这衣裳是奴婢新做,还没上身的,还有鞋子,奴婢不知道姑娘该穿多大的,便多找了几双,都是我们这些人,才做了,还没上脚的。姑娘您别嫌弃我们。”
红弦知道,王宫之中,有头有脸的奴婢,都是有品级的女官,不是她这个小小四品官的女孩儿所比得了的,连笑笑道:“连累您跟着跑前跑后的张罗,是红弦的不是。怎还敢谈嫌弃二字。”
她的外祖家,本是江南富商,那些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她不是没见过,可是,很多好东西,碍于身份,她也只是看过,并没有用过。
上用宫缎,包裹在肌肤之上,前所未有的柔滑舒适。这一刻,红弦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了权势去争。富贵,真的会迷人眼啊。
坐在妆台之前,又有宫人替红弦重梳了发髻。
看着镜中的自己,明明眉眼依旧,可是换了一个发髻,衬得脸型都更圆润了。看得出来,王宫中的梳头的宫人,比云岫她们的手巧得不是一点半点。
“有劳这位姐姐了。”
那位宫人道:“姑娘谬赞。”
“你为什么不去同她们下棋?”不知何时起,王妃出现在了身后。
红弦连忙起身,跪倒在王妃面前,道:“臣女棋艺粗疏,不敢献丑。”
王妃轻笑道:“我常听人说,你的棋艺还是不错的,怎么还说这个谎呢?”
红弦低着头,试探着问道:“臣女斗胆,敢问王妃,您是听什么人说的。”
“你师兄。”
虽然,心中早知十有八九是明箴对王妃面前夸赞自己,可是听到王妃说出之后,红弦还是在心中暗道一声:“真是多事。”
“是小王爷谬赞了。”身份既已显露,便也不必再说什么师兄师妹的了。
王妃看着心怀抵触的红弦,笑道:“你在我面前,不必拘谨。”
红弦依旧低着头:“臣女不敢,臣女斗胆猜测,小王爷与王妃千岁是不是说,臣女与他联手,连师父都下不过我们的。”
王妃点了点头:“正是。”
红弦解释道:“全仗小王爷开局开得好。”
王妃驳道:“他是开局开得好,可是却后力不济。”
红弦的头,垂得更低了:“说来惭愧,臣女与小王爷却是相反,臣女不会开局,只会破局。若是摆个残局,让臣女去破,臣女说不定还能破得了,但要一开始,便要让臣女同人下上一局,不出十步,臣女自己都嫌弃。”
王妃戏笑一声,看着一味避让闪躲的红弦:“他只能开局,后面破不了,是他心力不到,你这又算是什么呢?”
红弦心中一苦,只道:“臣女亦是不知。”她不明白,这位王妃,一味与自己谈棋,又是为了什么。更何况,她听得出,这位王妃,言谈语气中便透露出不喜欢自己。
“她们那边,棋也下得差不多了,一会儿,你破上两局,与我看看。”
红弦低着头,并不说话。
“怎么,想抗旨么?”王妃的声音,渐渐地冷了下来。
红弦低声辩解道:“不敢。方才各家千金,一起入席,隔着纱帘,都不知道对手是谁,臣女这样过去,她们却是都能看得到。”
王妃轻笑一声:“这却无妨,你如今换了衣裳,重梳了发髻,倘再戴上幕离,她们自然都认不出的。”
红弦轻道一声“是”。
王妃今天是不是遣宫人去取幕离。
红弦想不明白,只为了让自己下棋,王妃为何能要大费如此周张。
一时,王妃又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么?”
“臣女不知。”王宫中的房间屋舍,成百上千,她又是第一回来,怎么可能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
王妃不冷不热地道:“这是本妃的寝宫。将来,你师兄袭了王爵,他的妻子,也会住在这里的。”
红弦微微抬起头来,转瞬又低了回去:“娘娘您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王妃反问道:“你不喜欢这里么,为什么不敢抬头?”
红弦恭谨而有直率地道:“既非臣女之物,臣女不敢看。”
王妃莞尔一笑,语气柔和了许多:“罢了,你有你的不敢,我有我的不喜,你师兄有他的不甘,就这样吧。”
红弦一时无语。
俄而,王妃又问道:“你在想什么?”
红弦大着胆子道:“臣女斗胆求王妃千岁一件事。”
“说。”
“臣女在外拜师一事,家中并无人知晓,还望王妃能够周全。”说罢,朝王妃叩首。
原以为,红弦会祈求什么恩赏,没想到,竟只是这个。还好,反正她也不想让明箴与红弦之间的同门关系摆到明面上,红弦能自己提出,这很好。
“好。本妃准了。”
“多谢谢王妃。”
二人难得这两句话说得投机,都是笑盈盈的。
王妃又笑道:“一会儿出去,你给我用心破上几局,若不用心,别怪本妃罚你。”
无论如何,她实在不想再看到这个丫头隐藏着自己了。
一时,王妃又问:“你知道,你方才救的是什么人么?”
红弦依旧低着头:“臣女不知,只是看到有人投湖,不管是什么人,总不能袖手旁观的。”
王妃轻叹:“你是个好姑娘,可是,我并不喜欢你。”
红弦木木地回一声:“是。”
王妃反问:“不想为自己辩解一些么?”
红弦依旧木木地道:“臣女不知道为什么要辩。”
“嗯?”
红弦低着头:“王妃千岁不喜欢臣女,可是您只说是您不喜臣女,并没有说是臣女可恶,既然您都不曾说是臣女的过错,臣女实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辩解。”
王妃看着大曲似直的红弦,道:“老实说,我不喜欢你,倒不是因为你。实在是,你们秦家太不安分了。这些日子,你们家闹出什么事来,你师兄也同我说了,我知道,这并不能怨你。可是,你也要知道,你家这个样子,你是入不了王宫的。”
虽然知道王妃所说是实,红弦心底还是有些不大高兴,她低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臣女知道,臣女亦不曾有过如此非分之想。”
“不过,我却还还想让你留在王宫几天。”
“臣女不懂。”
“明簪年纪大了,要有个伴读,你愿意么?”王妃满脸慈和地问。
红弦咬了咬牙:“臣女不愿。臣女私心忖度,您并不应该让臣女当郡主的伴读,甚至于,您此时,不应该让臣女再到前面与各家小姐斗棋。”
王妃不想,红弦会如此顶撞自己,惊讶大过恼怒地道:“哦?你觉得,我该怎么样呢?”
红弦深吸一口气,微微抬一点头,虽然,在王妃看来,还是垂得很低:“臣女想,您应该让臣女就此离开王宫,从此再不召臣女入宫,亦不许小王爷轻易出王宫,免得小王爷与臣女相见。”
王妃哂笑一声:“呵,本妃还没有那么浅薄。再不让你们二人相见,谈何容易,你的心里有他,他的心里有你。现在起了嫌隙,是你们二人自己的事儿,将来走不到一起,也是你们自己的事儿,怨不到本妃头上。倘我从中作梗,你师兄可就该埋怨我了。”
红弦顺着王妃的话,没有丝毫反驳:“是,臣女浅薄。”
王妃又道:“你是有心机的姑娘,可你也是个心善的姑娘,我想让明簪与你多相处一些,将来,她的路能好走一些。”
红弦抬起头来,望着王妃,她再也顾不得会不会失礼,她要问上一问:“臣女斗胆问王妃一句,臣女的路好走么?”反正,这位平阳王妃自己,亦不曾想过,让自己的路好走那么一点儿。
王妃直言不讳:“你若是我的女儿,我便会让你的路好走,但是,我不想要你这样的儿媳。”
红弦轻笑一声:“明白了。”
女儿有心机,但是心思又不坏,自然是可爱可怜,又不用担心她会受伤。可是这样的脾气秉性,要是在儿媳身上,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儿媳,总还是老实一些,才好的。
王妃轻轻地抚了抚红弦的发髻,以示亲近:“你也别怪我,等你将来嫁了人,做了娘,自然也就懂得了。”
红弦笑道:“不用到将来,臣女现在也明白。就我秦家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莫说王妃千岁您,哪一个正经人家,又愿意要秦家出来的女儿呢。”
王妃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十分有自知之明的姑娘:“你想要一个少年豪侠,也是有这一重原因,是么?”
红弦抿了抿嘴,肃然道:“事到如今,臣女亦不敢肖想什么少年豪侠。臣女听闻,历来公主、郡主的陪读,多有终身未嫁的。臣女愿意进王宫,侍奉郡主。”
王妃笑道:“你也别委屈,历来公主、郡主的陪读,嫁得好的,也不少。你如今,与明箴已经这个样子了,总要为自己的将来想想。”
红弦向王妃轻轻地叩了个头:“臣女谢王妃千岁体恤。”
王妃拉着红弦,站起身来,道:“好了,红弦丫头,带上幕离,和本宫出去,找她们下棋去了。”
此时,一个宫人进来,走到王妃身边,低声道:“娘娘,艳艳醒了。”
王妃微微皱眉:“醒了,她说什么了么?”
宫人面露难色:“她说,是这位秦姑娘将她推入湖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