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的到来,让贵妇们奉承的对象,从平阳王妃换了人。
红弦喝了盏菊花酿,恍然间,竟至分不出上首所坐最尊贵的两个女人……
她的神思迷茫,眼中不单分不清平阳王妃与太子妃,这两个相差了三十来岁的女人,甚至于,她有些分不出在场所坐的那些贵妇、小姐们……
她们一个个,明明是春兰秋菊,各有擅场,可是,在这花渚之间,她们的仪态,她们的一行一动,却是那样的千篇一律,仿若木雕泥塑的玩偶一般,披上什么样的衣裳,摆在什么样地方,便是什么人……
如今的自己,落在旁人眼中,大约也是一样的罢。
“红弦妹妹,你怎么了?”一旁的粉蝶,看红弦心神飘忽,不无关心地道。
红弦借着酒意,也不回头,只轻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王妃千岁方才所说的那句话,觉得实在是有道理。”
粉蝶轻轻地问道:“哪一句?”她们这一桌,离主位太远,轻轻地说上一两句话,也不用担心被听到。
红弦笑道:“是花落委尘土,还是落花逐流水,其实都是一样的花,落在什么地方,便是什么样子,全随风动,半点也不由人,不是么?”说着话,又斟了一盏菊花酿。
“怎么会不由人呢?那每一朵花的姿态都是不一样的,同样的风,它们所受的力,也是不一样的,归根到底,能落在什么地方还是要看那花自己是什么样子的。”粉蝶一边解释着,一边看似不经意地从红弦手里拿过杯盏来。
红弦转过头来,望着粉蝶,在她看来,这个庶姐,一向没有什么主意,当初自己母亲还在时,这个庶姐每每在自己身边,说话总是拣自己喜欢听的,自己还算愿意看她。
可是后来,她唯一的这点“好处”,转向了谭氏母女,待自己冷淡得很,红弦也就不以之为念。
近两日,粉蝶忽然向自己示好,红弦也只不过是觉得是这个一向没什么主意的庶姐,再次倒戈。
可是此时,粉蝶竟然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来,实在是让红弦刮目相看。
粉蝶笑道:“妹妹这样看着我,是为了什么?”
一旁的紫袖有些聒噪地道:“我猜她是要问你,她是落在流水的,还是落在烂泥里的。”
红弦轻哂一声:“我落在何处,总要看妹妹落在何处呢。”
说完之后,朝紫袖一笑,又补了一句:“妹妹落在土里,那土便成了烂泥,我自是要往水里去的。妹妹若是落在水里,那水便成了脏水,我自要落在土里呢。”
紫袖咬了咬牙,对红弦道:“王妃千岁说半点不由人,偏你二人要说什么全靠自身长什么样,真不知好歹。”
红弦笑道:“你若有本事,便到前面,把我二人的话,说给王妃千岁听。你若没本事,只能跟我二人一起在这里小声嘀咕,却也活该落不到好地方。”
紫袖有些泄气,她还真不敢走到人群之中、王妃面前,把那些话说出来。
紫袖一脸泄气的模样,望着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也听不到的谭氏。
红弦看在眼里,心中痛快,转头从粉蝶手里,拿回酒盏,又吃了一盏菊花酿。
眼前的众人,还与方才一般无二地奉承着太子妃。方被粉蝶劝得打起了些精神的红弦,一想起自己之前所看中的师兄,竟似有意要把自己变做眼前这些女子之一,心中便烦乱了起来。
粉蝶递过一块点心来:“妹妹别光喝酒,亦吃些糕。”
红弦酒窝轻显,淡然一笑:“多谢姐姐。”
粉蝶看红弦这般,不由得心底暗道:这是给她暖过来了么?
红弦方要吃糕,只听席上太子妃道:“如今王妃想看各家小姐们怎么断案,我便与王妃一起看看,是哪家的小姐最有眼力。”
太子妃一番话说完,红弦以手抚额,原以为,那菊花案,便算过去了,谁承想,几番闲话,又绕回来了。
……
还是方才所说好的办法,各家小姐,写下自己的想法,收上来之后,由王妃点评。只不过从刚才的取花名,变做了断花案。
红弦手里拿着笔,半晌不曾动。她现在的心很乱,一时,想到王妃言语间雍容却又有些颓废;一时,又想到明箴对自己所言明媚却又有些无赖;一时,又想起小郡主明簪浑然不把自己这个四品官的女儿当做人看,甚至于她来讲,自己连府上的一个丫头都不如……
红弦无法想象,自己的后半生要与这些人有所纠缠,面对这泼天富贵,她没有半点欲望,她只愿意,她的后半生,像她自己之前所预想的一样,给师兄一个举子的身份,让他进京谋一个前程,从此,两人一起过小日子,有朝一日,秦家事了,便让师兄弃了官,从此二人携手江湖……
这才是红弦心中所愿。
可是,师兄有小王爷的这个身份在,哪怕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并没有半点变化,也不可能陪她完成她的心愿。
她如今,实在不知道还继续呆在这赏菊会上的意义。
她想离开,可是她没有任何理由走。
心神烦乱的红弦,抬起头来,看到旁边粉蝶面前的纸张上一片雪白,竟是一字未动。不由得想:
也罢,不管她是怎么想的,自己也像她一样,一字不动,倘若问起,不管她怎么说,自己只推说心思愚钝,想不出来。
对,就这样办。
红弦心里想得好,可是放下笔的时候,一个不小心,一滴墨汁落在了纸上。
唉,交白卷是一回事,斩卷又是另一回事了,红弦心底一声叹息。
那滴墨落下的痕迹谈不上硕大,但也无法描补成任何一个字了。
红弦心中苦极,过了许久,方蘸了笔,画下两枝一模一样的花枝,又在其中一枝上用许多污墨涂抹。
然后,底下又画了一只鞋子,鞋子上亦用污墨涂抹,以示被泥土弄脏。
待画好了,时间便也差不多了,王妃看底下的姑娘们,都不再动笔,便命丫鬟将各人的答案,收了上来,又像试卷一般,封上了姓名。
王妃看着眼前一摞文章,明知故问地道:“还缺谁的?”她与太子妃所坐的位置地势高,完全可以看得到眼前所有人的。
“还缺黄家姑娘,和秦家大姑娘。”
定远侯夫人赔笑道:“秋雁这孩子,不擅文墨,您也就别考较她了。”
原来,除了粉蝶,还有定远侯府的三小姐黄秋雁,亦交了白卷。
“那秦大姑娘呢?”王妃正色问道。
粉蝶有些窘迫地道:“粉蝶不通世务,看不懂的。”
王妃轻笑一声:“你方才替你两个妹妹析解纷争时,也好口齿的,看到什么,便说出来,不用害怕。”
粉蝶低着头:“回王妃千岁的话,粉蝶不是害怕,粉蝶是真的不懂。”
对于粉蝶这样老实的回答,王妃很是喜欢,她抿嘴笑道:“秦家这几个姑娘,可以说各有个的脾气,全没有一点像是自家姐妹的样子。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想来便是如此了。”
红弦心中暗道:“三个人,不是一母所生,当然不一样了。”
王妃与太子妃二人并坐,共同察看那些答案。
有的,看过了,也就放过了;有的,也将那答案的主人叫出,问上几句话,也不置可否,便命坐下了。
一时,王妃与太子妃,看到一副画作,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王妃问道:“这副画是谁的。”
“臣女秦红弦。”
红弦站起身来,走到席间。
王妃轻笑一声:“我是该想到是你的。说罢,为什么,别人都是一篇文章,你这却是一张画。”
红弦并不敢说斩卷一事,只道:“方才王妃千岁曾教导臣女‘是非皆因多开口’,臣女想,这写下来的,与说出来的,并无二致,臣女不敢有违千岁教导。”
“这么说,倒是本妃的不是了。”
红弦低着头:“不敢,实是臣女口齿又笨,笔墨又不好,怕写出文字来,说不清楚,才画了这张画。”
她不想讨这些人的欢心是一回事,她不敢将自己不想讨她们喜欢明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太子妃看王妃唬得红弦低着头,连笑着替王妃问道:“你画了两枝花,一枝上面飘散了是些许花瓣,另一枝却被污墨掩盖,若不细看,已经看不出花朵模样来,你是想说,这花是人为损坏的,是么?”
“娘娘说得是。”
太子妃笑道:“那底下这只鞋子,是想说,要命人查访谁的鞋子脏了是么?”
红弦抿了抿嘴,道:“娘娘说得是,不过臣女想,耽搁了这许久,想是也没有用了。”
与王妃不同,太子妃看到这位秦家二小姐,倒是十分地喜欢,也愿意听她说话,所以,她继续问道:“哦?这是何解。”
红弦我依旧低着头道:“方才上来的花匠,从王妃千岁的位置看不到他的鞋子,从臣女这边看到的,他的鞋子却是干净的。由此可断,花匠并未说谎。是一定有那个姑娘在的。不过此时,担误了这半天,若那姑娘是王宫中的宫人,想来已经换洗好了。”
“你这一番话,不单是要把自己给摘出去,还想把今天赴宴来都给保下来了。”不合时宜的紫袖,不合时宜地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