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省现在不叫陈书省。
他自从那一夜遭受了极致的痛苦的折磨以后,自此改名换姓,隐去自己的身世,逃离了那个京城。
他消失得无声无息,太子可能知道,但是没怎么在意,所以即便是看到他的那一刻,能产生问怀疑,但是也仅仅只是怀疑罢了,太子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根本无法证明他是谁。
更何况,就算他真的能认出来他是谁,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改变不了啊。
现在,他的名字是清准,充其量就是一个大夫而已,一个代号,没人能追究他的真实身份的。
只是,太子对于某些东西的敏感度毕竟不是说说玩玩儿而已,当时他的眼神就已经不大对劲了,虽然说后来他没明说,太子走了以后,陈书省的背后总觉得凉凉的。
还记得那天晚上,彼时痛苦万分,他能回忆起上一辈子,沈时荇最后坠落悬崖的时候,他骤然放大的瞳孔,还有浑身抑制不住的冰凉。他本无意将她逼入死路,最后的机会莫过于悬崖之上,他能放她一马。
怎奈何她宁可转身纵身一跳,也不愿意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那一刻,除了孤身冰冷的侵袭,他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
他那天的状态很不好,强撑着回去给雇主汇报了最后的结果以后,他浑浑噩噩回到了自己的家,打开门,房间里到处黑暗浸染,他的头脑眩晕。
后来他猝不及防一个晕倒,再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里。他的脑袋里没有原来的灵魂留给他的记忆,完全是冷冷的一具躯壳。他只好迷迷糊糊保持警惕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原来他的身份竟然是个少年将军。
故事往往回环往复很多圈,他了解了个初步之后也只能先把眼下的仗给打了,未曾轻举妄动,让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可能他还是没把这儿的人当作真的,总觉得是游戏里的角色,偶尔的指挥的决策让他看上去有点儿不顾手下士兵的性命的玩闹的样子,后来听说朝廷要派人下来,他也没在意,无所谓了,再多来就几个NPC,他也只能玩儿得更开心罢了。
却完全没想到碰见了她。
那个时候,他觉得,是不是老天放过他了。所以才给了他一个能跟她重逢的机会,只是,他没敢跟她相认。
穿越,之前也不是没听过这样荒诞的事,却完全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除了最初的不敢相信以外,她在他的面前表现得简直毫无破绽,所以,他时时刻刻观察她,总觉得是不是自己想错了。于是那次她独自外出,他忍不住跟了上去,然后想要救她。
……
清准的思绪总要飘着落不到实处,门口的病人又来了,他才回魂,没看见站在药房里观察他的徒弟,调整好心情,他专心给病人问诊,开出药方递给病人,病人颤抖着道谢:“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病人的年龄看上去很大了,这会儿也没别人。他有些不忍,连连点头,站起身扶着病人的胳膊一步一步跟着病人走到药房这里拿药,病人的身体仍旧忍不住的颤抖。
他的心里一凛。
这种颤抖不对劲。
他刚才居然没看出?他看着正在递给药房里面的徒弟的手,这只胳膊上面几乎只剩下了一层皮。
上面突出的青筋看上去盘踞在他瘦削的胳膊的皮肤,再加上他的不正常的止不住的颤抖,清准神色未露出太大的波澜,只是如若闲聊:“老爷爷,您这个样子多久了。”
病人的话头甚至都颤抖着,“很久了……将将快要一个月了,这样……”病人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是他说话不能好好说,才继续:“说不好话,现在浑身都止不住……唉……”
听到这个,清准原本扶着他的手慢慢松开。他的眼睛盯着病人,心里止不住地发寒。
就像是要回应他的凝视一般,病人一改原本的佝偻的身躯,慢慢直起身,扭过头来冲着清准嘻嘻笑着,眼睛里的诡异的光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病人的声音如同丝丝缕缕缠绕的蛇信子:“大夫啊,其实我的病会传染呢……你以后啊……应该也死定了呢。”
正在抓药的徒弟听见这话,直接把手里的药往地上一摔,后退几步,屏住呼吸手指在身后抓了几下,当下唯一的念头就是必须想办法隔绝这个人的传染途径!
清准脸色黑沉,显然他的手臂接触他这么长时间,已经感染无疑,只是这个病的发作好像是时间比较长,那也就是说,他还能拼上性命搏一搏。
不能碰,不能与之同呼吸,更不能让他的手抓住。
病人似乎是完全没有被他们尽心尽力的照顾感化,而只是想要让更多人遭殃。
看着年迈的病人因为兴奋激动而颤抖得更加恐怖,清准的心里一阵一阵下沉。
实在是其心可诛。
清准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大夫,眼前这个人把他的思绪带回到几年前。早在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东海燕镇是没有一个医馆的,这里的大夫就几乎没有存在过一样,所有人的病痛都无路可求。于是当地的百姓都看不了病,察觉到了不正常,他本也感觉到危机,可是挨不住偶有听闻的人跋山涉水一两百里央求,最终心软,再加上他想要赎罪的念头,还是留了下来,开了这个没有名字的医馆。
病人没有更多的恐怖的动作了,因为他已经因为极度的癫狂而倒地抽搐不止,小徒弟赶快抓紧这个当口,手里抓着什么拉着师父就跑!
病人的传染性虽然强,但是也不是无孔不入的东西。说到底必须是距离缩短到一定程度才能对他们造成危险性,所以,远离就好了。
清准的呼吸逐渐急促,他现在还没有任何反应,这种诡异的病症,他从没见过,也不知道从何医治,唯有一个念头在这种可能的生死之中愈来愈强烈。
他想见沈时荇。
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见她。
他想把上一辈子的他心里想的事情,想对她说的话,全都告诉她。
就好像,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小徒弟本来抓着自己的师父的手,一路狂奔着,一路上没什么东西能阻挡住他的脚步,因为生的念头最鲜明。
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怎么想的,因为他跑着跑着,突然感觉到身后的手好想要松开他。
心里陡然一空,他随之停下脚步,呼吸都抹不匀的他,年纪轻轻,一双眼睛里面的灵气简直灼烧了还站在他身前的清准,“师父……你怎么了……?”
小徒弟的声音带着他的情感,可是清准只是闭了眼睛满脸苍白,对他说出了一句让他崩溃的话:“徒儿,为师……要去一个地方,你先走吧。”
可是……
小徒弟伸出去的手扑了一个空,他的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抓住。
那一刻他清晰感觉得到,他是一个被抛下的人,他不是一个被师父坚定选择的那个人。
他不是。
小徒弟一生从未流过泪。可是此刻,他的眼眶之下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须臾坠落,他的人也好似变了。
上一辈子的他,好像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的天翻地覆,怎么会有人是他这样子的人呢?他后来也想不明白。
只是,事实已然改变不了任何,他只能寻求些别的途径发泄……
她刚开始,跟他之间的感情绝对非同一般。
那个时候,她的眼里全是寒气,只消瞧你一眼,你的背脊都要被冻住了。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眼里,没有女生会那么冷,她的存在是如此不同,他甚至莫名生出了想要把她暖热的冲动。
后来的他才知道,她从小没有了自己的父母。那样的人生,他就是连想一下都不敢想。
幸而彼时他还没能接近她,给他自己出丑的机会,只剩下些许念头盘旋。
那个时候,他才四岁,在幼儿园里一眼看见了她,这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念头在很久之后都没有消散,可是时间已经慢慢过去了,他们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毕业班,只要过去暑假,他们将会去往不同的小学。
沈时荇的样子,三年来除了长开了些,神情一如既往冷着,不跟人交朋友,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只是一些必要的事情才能引起她的注意力,但是大部分,她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关心别的小朋友都关心的那些事情的。
在他的眼里,沈时荇就好像是束之高阁的高尚的神女。神女不染尘埃,不近凡尘,冷冷清清,便也罢了。
所以他给自己找的借口,还是很能说得过去的:她不是寻常的人能接近的。即便是他当时的冲动再难以忍耐,他也退缩了,在现实面前,好像想得再多都无济于事。
暑假还是如期而至,他们的分别也无甚不同,在毕业典礼落幕的那一刻,他们的幼儿园就跟他们永别了。
说不清楚,到底永别的是他,还是他眼里的她,只是那个下午,她一如既往上了家里来接她的车之后绝尘而去,消失得干脆利落,他只看到车尾留下的浮尘飘扬。
眼睛恍惚了一瞬,他眨眨眼,跟着自己的父母离开了这个伴随他的记忆里很深刻的女孩子在的地方。
一别,永别。
至少他以为是这样的。人间的运气,他不敢抱有奢望。偶尔的期盼落空已经让他小小年纪心里有痛,至于这等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事情,他一般是做最坏的打算的。
可是,他们之间的缘分好像还没有结束。
站在新的小学的门口,他看见那辆熟悉的车跟着他的车一起停下,甚至她的车就停在他的旁边,他们还一起打开了车门。
“……沈时荇。”
他在那一刻似乎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张口叫了她的名字一声,她的背影一顿,她没有回头。
然后就这么走了。
她走了似乎才是意料之中的必然,可是他却又一次抱有了没有希望的期待,所以落空的感觉才这么难受吗?
三年多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开始的那一眼之后,他的心里会一直忘不了她。
她甚至什么都没做,他就已经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这次的失败而归,让他留下了不少的阴影,他甚至一度怀疑的自己,是不是整天抱着这些虚拟的幻想,而过不好自己的这一生了。
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他的父母突然分开了。
在小学刚开始上没多久,他的爸爸有一次把他接走,然后带他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地方,暴躁地对他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原来的地方不是了,那儿换人了。”
他才六岁,他什么都听不懂,什么叫做换人了。
是不是妈妈不要爸爸了,所以才把他们两个给换掉了?
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玄关处,看着爸爸一改原来的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巴上的胡渣都冒出了那么多,眼皮重重耷拉着,好像很多时间都没有好好休息,再加上爸爸对着他猛然关上的房门。
“砰——”
近在眼前,足足吓得他一个哆嗦。
手里的书包应景地掉在地上,他的手里满是红痕。原来他那个时候就有那么大的力气了,那个平平无奇的晚上,他一个人被丢在客厅,没吃晚饭,他的肚子饿得很痛,但是他不敢说。
因为当时,与他隔着一扇门,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里面声音很大很大的吼叫,摔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很响很响,让他害怕了。
第二天一早,是爷爷奶奶来敲门的时候,才看见他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头发乱糟糟,着急忙慌把他送去小学,可是爷爷奶奶就连他的小学都不知道在哪里,他也只知道名字,问了别人好久,才找到路,最后他进教室的时候,上午的课已经上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