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信号,某些人传讯的信号。
太子走进屋内,夜里视物如同白昼,所到之处通畅无阻,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余非言,点灯。”
余非言顺从从黑暗里走出,拿出火折子,将烛火一个一个点亮。夜里无端刮起的风拂动着火舌,浪漫摇曳着。
“太子殿下,宰相大人那件事,怎么处理?”
太子张口,却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沈时荇有身孕了,她就跟沈家没关系了,按照大梁的历律,赏他个斩立决,喷在斩刀上的酒换好一点儿的,让他别忘了磕头谢恩。”
皇恩浩荡,饶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余非言的背后不知道怎么就紧绷得不像样子,听完这些,吩咐倒是都记住了,就是转身的时候,总觉得太子殿下的眼神凉飕飕的。
他对那句话没反应,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太子还想除掉他?不然为什么要说这些试探他?
他的心思虽说收得心不甘情不愿,但是目前为止并没有复苏的迹象啊……
余非言的身影消失以后,太子想起来刚才进门之前看见的那道红光,他的眼眸在明灭绰约的烛火中倏地睁开,他想,东宫里出内鬼了。
古老的传言,有一伙人,惯常以深夜的血红色焰火作为通讯的方式,每当这个时候,就代表有人要遭殃了。
他们这伙人,行的不是正当之事,但却是惩恶扬善之名。
“劫富济贫”,就是他们的旗号,多少年来屹立不倒,太子的高位稳稳坐着,本以为这伙人的手伸不到他这里,他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外,看着刚才亮起红光的那个地方的方位,大约用眼神估算了一下,得出来结论,他的东宫,如今也混入了这伙人。
那么,就有的说了。
既然是“劫富济贫”,劫什么富,又济什么贫呢?
他想起近些日子,朝堂上被反复提起的西北大饥荒的进言——陛下,我朝西北本就远离水源,近几个月连续干旱已经快要熬干了他们的生存的必须水源,作为西北粮仓的“小米东”也颗粒无收啊!
这个问题其实很严重。
但是皇帝每每故意忽略过去,紧着下面的官员禀报那些百无聊赖的事情——陛下,工部左侍郎家里的后院坍塌,启奏请求陛下支援,需要三百两黄金。
——陛下,儿臣的脑子近些日子不是很好用,能不能请个假啊,在家休息几天,再来上朝啊……
太子站在一群官员的最上首,离他最近的就是沈家昱这个毒王宰相,沈家昱的眼底竟然也泛起了青黑色的黑眼圈,太子的心猛地一沉,心里浮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老东西,自己也沾了毒。
没救了。
完全没救了。
太子打断一群无病呻吟的身居要职的官员,刚想开口说话,却看见皇帝直接站起来,宣布今日退朝,“明日再议——”
唱诺太监的声音实在是太过于尖锐,太子的印象很深。
此时此刻,站在东宫的门口,他的眸色虽深,却有一种不可抑制的苍凉。
历朝历代,灭国的原因无非是统治的失败,整个官吏的贪嗔痴,逐渐让一个朝代败落。
那么大梁呢?
就这么要走上老路了么?
这个太子的身份,他还没当够,就要拱手让人了?
这个想法,在这样的静谧的深夜里总显得荒谬,以至于让他也感觉自己有点杞人忧天的感觉。
这个平静的表面之下,可能有什么东西就快要按捺不住,冒出头来了。
沈时荇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是之前在温泉服侍她的那个婢女,她盯着她圆圆的小脸看着觉得心中欢喜,便不由自主冲着她友好一笑,“你在啊。”
婢女的脸颊浮上一层绯红,很不好意思,双手紧握着,半晌,才用力点了一下头,“嗯!我在。”
沈时荇的头还有些晕,之前的一些画面适时闯入了脑海,她在关键时候呕吐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的脸色苍白了一下。
只不过,没等多久,她张口问,“太医来过了吗?我什么情况呢?”
她迷迷糊糊记得太医捻着自己的胡子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只记得太子回复的时候好像没什么情绪波动,听得她的心头凉凉的。
婢女回复,带着些不知该不该显露的雀跃,“回禀娘娘,您……有身孕了……”
身孕?
这可实在是太突然了?
她要当妈了?!
她自己都还没整明白,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成了别人的父母?!
那绝对不能够的。
沈时荇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她却在掀开被子把脚放在地上的瞬间,感觉到一种铺天盖地袭来的那种空荡的感觉。
她在干什么啊……
脑中的思绪成了一团乱麻。
这可是一条生命。
在古代堕胎的后果,对身体有什么伤害,沈时荇全都不清楚,即便是太医给她开的药,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就这么把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杀死。
“……我有孩子了?”
站一旁的奴婢,从刚刚把那句话说出口,看见太子妃娘娘的表情,她的心头就忍不住的颤抖:她该不会又做错事了吧……?
活着这也太难了,她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啊?
刚才从温泉的地方一路走过来的那种恐慌再次包围着她,让她的手脚都变得不可抑制的冰冷起来,她站在一边,尽量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这样,还能保护自己一些。
沈时荇的那句呢喃,奴婢听得真切,心中的念头忍不住的疑惑:这宫里头的女人,可全都是仰仗着肚子里的东西来博取点儿自己一辈子的东西的,往大了说,那跟前途息息相关,往小了说,至少能让这身边的男人多看自己一眼,多得到点儿宠爱啊不是?
怎么太子和太子妃娘娘的反应完全不同?
当爹的没有当爹的喜悦,当娘的没有当娘的那种觉悟。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她想不明白。
沈时荇这边,已经给自己把过一次脉,脉搏跳动得很有力量,频率稳定,证明她的身体还是很不错的,那对于肚子里的孩子来说,也就是好事。
但是她,不仅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对待这个孩子的父亲也完全只是美色上的贪图,要是说感情的话,基本就是少得可怜。
虽说没人逼着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没人要上赶着让她别生这个孩子……
她倒是突然有点儿不适应了哈。
这个东宫,比她想的更加和平。
她竟然是这个地方,为数不多的女主宰者。
这么想着,她的心情又变得很奇怪。
不过,难道怀了孕的女人,心情都是变化这么大的吗?
怎么一会儿难过得想死,一会儿又觉得这个世界无聊透顶,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个孩子的去留,还是得跟太子商量一下,如果她擅自做了决定,她不能承受万一,万一她日后真的后悔了,没人能跟她一起分担这件事……之前还有爷爷,现在却是她只身一人了。
但是,太子这一走,就直接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她根本找不到人在哪里。她去哪里倒是没人阻挡,但是,她总得知道去哪儿找人吧。
她找遍了她知道的所有地方,都没人,全都没有,余非言也见不着,更别说问别人了,她就这么一边等一边找,就过去了一整个月。
时间过得这样快,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就这么跟着她又生活了一个月。
她的孕期反应目前还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她除了没有每天晨起练剑锻炼身体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没变,就连胃口都变得好了不少。
她生活条件虽说还是没办法跟现代生活相比,但是对于每日都有牛骨汤可以喝,她已经很满足了。
是的,近几日,她找累了,总想停下来喝点儿牛骨头的汤,温热的感觉顺着她的胃流下去,慢慢温热了整个身体。
她的手凉脚凉的症状倒是更加明显了,以前没有这样过,所以她近些日子还很喜欢在太阳下面待着。
时间就这么过去,她最后几天的时候,也不找了,反正东宫就在这里,她也懒得出去乱跑,只要那个狗太子回来,总能见到他的。
唯一紧急的事情就是,她肚子里的东西。
她想过是不是太医迷糊了,诊断错了,但是,她自己把脉,确实能感觉到脉相不同了。
她倒是说不出来这到底是不是怀有身孕的脉相,毕竟上一辈子她的老师也没跟她说过怀孕的脉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或者她攻克的研究方向也根本不是这个方向,而是怎么制作药理,还有一些临床研究。
但不管怎么样,都是跟毒物有关,关于这种怀孕不怀孕的,她还真没留意过。
要是有现代技术,只需要用仪器简单一个查探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儿需要这样整日提心吊胆的……
好吧,她也没提心吊胆,因为,她其实已经有点儿接受生个孩子这件事了。
第一,在这个世界,生个孩子,相当于找了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把他当作一个亲密的家人来看,这也很不错啊,她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呢。
第二,她还是没把这个世界的东西当成真的,总觉得什么时候她就一个天旋地转回到了正常的世界,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悬崖之下的茂盛的树林的枝桠冲着天际延伸而去,然后她继续逃跑,找机会再把死对头的头给崩了。
第三……
第三,她很喜欢小孩子啊……
如果真的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小朋友,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至于生产时的那种鬼门关走一趟的经历,她选择提前预备好,问题不大。
她已经写好了一张预备的药方,她问过了,上面的药材太医院都有,只是有一味珍贵的灵芝,太医院也拿不到,据说那是太子殿下的珍藏——
千年灵芝,很罕见的。
这东西大补,在那种关键时刻用来吊着她一条命的东西,她第一必须弄到,第二也是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
但是!但是!
太子怎么就是不露面儿呢?
他人不出现,她没办法给人说啊!
难道……
直接去拿?
这不就是偷嘛……
她堂堂正正做人做了小半辈子,到了这个世界,怎么就得用偷的了……
吃过午膳,沈时荇扶着脑袋准备去贵妃榻上浅浅睡一觉,醒来再说,结果,这几天一直近身伺候的那个婢女一脸慌乱地冲了进来,一副闯了大祸的表情。
沈时荇瞌睡得紧,但是态度还是很好,她坐在贵妃榻上,后背靠上,拿起毯子盖在了身上,才慢慢开口,“怎么了?喘口气,别这么慌慌张张的。”
婢女接下来的话,震惊沈时荇一百年——
她说:太子妃娘娘,沈家被抄了!全家九百九十八口人,杀得一干二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那个沈家……是她的那个沈吗?
此时,她的背已经缓缓坐直,毯子慢慢顺着她的坐直滑落,奴婢瞪大的眼睛呆愣愣看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太子妃娘娘不就是沈家的人么?
沈时荇的表情第一次这么冷,她没说话,却好像已经想到了什么。
透过她面无表情的双眸之上,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瑟缩,害怕,压迫感席卷而来,前世经常嚣张肆虐的杀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婢女显然没见过,她眼中的太子妃娘娘很善良,很善良,很友好,不会对人大声说话,还会分享好吃的给她们这些劳苦的人……
“娘娘……您身子重要。”
奴婢小心翼翼说了一句。
沈时荇的脑子里却都是一个念头。
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瞒着她,跑去把她的全家都给杀了的?
没人跟她说是太子干的这件事,但是她早就知道了。
那天余非言的眼色让她离去的背脊有点儿僵硬,是了,那天没走远,把他们之间的话听了个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