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后宫之中,除了她,本来还有三个。
被她搞死一个,现在还剩下两个。
其中一个看着不怎么样,掀不起风浪的唯唯诺诺的嘴脸,实际上,好像很久之前,从她的宫中,从她的身侧抬出去的那个死状凄惨的女尸,现在仿佛还是历历在目。
那就是还有一个。
沈时荇对她的印象几乎没有,因为她除了进门那天前来请了一次安,其余的时间再也没出现过了。
她也经常没有待在东宫,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也很正常。
只是有一件事。
现在,太子带着她也“出差”回来了,她身为一个女主人,本应该带着下面的姐妹们聚聚,结果,现在,一个两个的,人都见不着。
上午,她待在自己的宫里没出门,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去了。
候了一个时辰,才把人等来。
“回禀太子妃娘娘,另一个侧妃……”婢女结巴着,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口。
这好像也是个刺头。
碰上太子妃娘娘,这可怎么办。
“说。”沈时荇的声音,带着些威严,让人拒绝不得。
婢女没折,硬着头皮斟酌着字句:“那位侧妃娘娘是陈将军家的次女,性格,还算开朗。”
开朗……
沈时荇捻起桌子上一个精美诱人的点心,放在口中小口咬着,慢慢品着这个形容。
到底怎么个开朗法?
她并不想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亲自去看一位没眼色的侧妃,她要等着她来找她。
主动妥协。
虽然这么想着,但是她总归还是个懒的,心里想着先放一放,这么一放,就放到了脑后,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那天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婢女,给沈时荇说完话以后,随手被赏赐了些珠钗就打发走了,但是总是隐隐感觉自家主子准备干点什么,于是,很是提心吊胆了一番,等啊又等,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有点儿怀疑自己在宫里长大那点儿灵敏度是不是长时间不用,直接消失了啊?
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近些日子,自家主子都在安安分分学着太子妃这个身份需要做到的礼仪,清晨天色尚未明朗的时候,她就跟着主子去到仪殿司门口候着了,里头的女官,是宫里的老人了,对这些礼制流程什么的繁琐的东西最为清楚了。
这下,其实还是太子殿下有心了。
如若心中没有,哪里知道还照顾着这些虚的东西,等到该在人前显露真功夫的时候,尽管让她去丢人去,反正这个沈时荇之前的名声,就十分恶劣了。
天气还是很好的,只是晨起这个时候温度不高,她的衣服并不怎么御寒,这次来得有些早了,她陪着太子妃娘娘站在这里等候,思维不免有些发散,七七八八随便想着些什么。
“你吃吗?”
眼前被递过来一个纯白色的贵瓷,碗下半寸处,镶嵌着一条金丝边,衬着白瓷的剔透,浑然天成的高雅。
这是今天早上她准备早膳的时候太子妃娘娘的餐碗,怎么到了自己眼前?
眼神一转,呆呆看着一脸疑惑的太子妃娘娘那张如画中人一般美的面容,她才猛然惊醒,腿一软,弯了脑袋就要往地下跪去请罪,“奴婢罪该万死……”
眼前的碗果然被拿去了。
她跪在地上,眼睛认命般紧闭着,她向来蠢笨的,此次就算挨罚,也是她应该的。
哪里能想得到,太子妃娘娘反而弯下腰,两手将她端端正正扶起来,用她那白嫩如同初生的白莲那般细腻的手拂过了她沾了地上脏污的膝盖,教训她,“怎么话不说完就要跪下,我又没让你跪。”
奴婢自小在宫里长大,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她的眼眶里逐渐泛起热泪,“太子妃娘娘,您待奴婢真好。”
沈时荇抿嘴一笑,转过身拿起刚才暂时放置在食盒之上的那个白瓷金边小碗,直接塞进她的手里,再次扭过身去拿起一把她还从没用过的一把银制小勺,放在她端着的小碗之中,让她早点用,“快吃吧,你早上不也没吃饭么?”
小碗之中是今早起来小厨房做好的燕窝,在碗里盛了八分满,衬着那纯白色的金边,点缀着几片细碎的玫瑰花瓣,还有一些牛奶,这些都是太子妃娘娘喜欢吃的。
也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太子妃娘娘就这么给了她。
她手里的碗还带着摸上去刚刚好的热度,即便是在这凉风之中吃下肚也应该是极暖人心的,她眼角无声淌下几滴热泪,拿起那把近在眼前的小勺,把晶莹剔透的燕窝送进了嘴里。
沈时荇看着小奴婢垂着脑袋狼吞虎咽的样子,那几滴泪着实让她的心里很不好受。
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比现代的她的世界要落后上太多了。
生产力不知道要低上多少,而她在这个位置上,天然享受着集中的优质资源,每日的生活水平即便是跟现代根本没法比,也是要比这个世界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要幸福上太多的。
这几日晨起太早,太子吩咐了他的小厨房,给她准备的早膳的东西很多,她基本吃不完,她的食量本来就是很小的,即便是再吃得多了,也会剩下一些。
回去以后,她也总是能看见小厨房把她的食盒接过去以后,把她剩下的东西都扔掉了,所有被留下的食物就这么浪费掉了。
她其实是有点不舍得的。
这种心情出现在她身上,倒是有些罕见。
只是,这个时代的人太苦了,她……或许才不忍心去糟蹋这些。
身边的这个小奴婢,跟着自己也不容易,宫规死死压在他们这类人身上,平日里的规矩就已经让人喘不上来气了,这早上还来不及吃饭,因为宫女的膳食都是膳房统一配备的,等她带着她回去,那些饭菜,不仅早就凉透了,而且根本剩不下来什么。
她近几日的面色很是憔悴,沈时荇看得出来。
虽说,她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也怜悯不及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但是,这身边人,她还是想要去善待一些的。
侧过脸,沈时荇听见仪殿司的大门里面传来声响,只消稍等片刻,这扇大门就会被人从里面打开。
沈时荇看着身边垂着手的奴婢,声音淡淡的,“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抬起她的头,却是很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的声音不自觉带着些激动,“奴婢……没有名字。”
门打开了一条缝。
沈时荇面对着仪殿司的大门,清晨带着些许凉气的穿堂风拂过她的面颊,淡淡的声音再次在小奴婢的耳边响起,“从小就没有名字么?”
怎么会有人从小就没有名字?
小奴婢捏着那个瓷碗的手不禁死死用着力气,指尖泛起白色,她的声音带着些灰败,“是啊……从小没有名字。”
仪殿司的大门已经彻底敞开了,里面的人冲着他们二人走了过来,沈时荇还没有开口说话。
小奴婢却知道,她是时候该止步于此了。
要有界限的。
这条线她永远跨不过去的。
别妄想了。
一道如同咒语的陈述开始反复强调着。
小奴婢退后一步,就要告退了,谁承想,就在他们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她听见太子妃娘娘对她轻轻微笑,“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可好?”
可好?
她听见这个,实在是难以置信,以至于急忙着流下泪水,却来不及说一句“好。”
他们就奔赴在两个方向了。
可是,太子妃娘娘的身影,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此时此刻不愿意再怯懦下去。
沈时荇本来还有些遗憾,感觉,这个机会,她没抓住,这件事也就可能这么算了。
她们的距离,正在不断拉大,一步,又一步。
在走的只有沈时荇而已啊,但是站在原地的奴婢却感觉这个距离太大了,太大了。
她急忙冲着那道愈来愈远的背影大喊,“奴婢听主子的!!!”
“都听您的。”这一声,就小多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的主子没有听见自己的回应,垂下脑袋黯然神伤起来。
真的很遗憾。
却在下一刻,抬头看见自己的主子,隔着很远的距离,扭过身来,冲她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一切,都值了。
这人生,可真是万般苦涩。
沈时荇的手心被打了第无数次了,她疼得呲牙咧嘴的,平日里的姿态全数散了个净。
仪殿司的教习嬷嬷都是在宫里当了多少年的老人了,虽说是对这些礼仪知晓得再清楚不过了,可是,那心肝可是也要硬上许多呢。
偏偏沈时荇这样的人,又不会开口求饶,只能这么硬生生吃了这无数下的戒尺。
“嬷嬷,下手轻些。”太子翩翩公子般迈进屋子,微微侧过头,去躲那没被完全掀开的帘子,“她娇贵,不能打得过分了。”
教习嬷嬷,那见过多少娇贵的人,数不胜数。
身为女官,平素就比别的女子多了许多尊敬,又身居要职,周身的气势和眼光自然不一样。沈时荇的身份地位,却不是她能看的过眼的,无非就是一个没落丞相家的庶女罢了,如今是太子殿下抬爱,才在这个太子妃的位置上迟迟高悬着,不肯退位。
只是,照她来看,这个沈时荇,迟早都是要被休黜回家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多少尊敬。
如今太子殿下竟然亲自来看她,教习嬷嬷那副嘴脸着实酸了不少,陡然变了脸色,弯了膝盖浅浅行了个礼,微微带着些讪讪,“太子殿下说笑了,老奴怎敢慢怠了太子妃娘娘……您就是给老奴是个胆子,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呵,说得倒是好听。
沈时荇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本来想活动活动,松快松快那点儿疼痛,谁承想,却被手心里的痛觉给猛地刺了一下,疼得她直哆嗦,去了那点儿活泛的表情,冷了一双眼,听见这句话,她可就不高兴了。
“嬷嬷,戒尺给我。”沈时荇的脸色算不上好,太子听见她这么说,闷笑一声,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反而朝后退了几步,随便坐在了哪个位置上,看起来好戏了。
教习嬷嬷的脸色呢,也变得如同吃了瘪,这戒尺,看上去,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了。
教习嬷嬷的资历再深,当着自己主子的面,有人要罚她,主子不吭声,她还敢抵抗不成?
戒尺到底是恭恭敬敬递给刚才还被她打得直哆嗦的女人手里,在心里,却暗道几声不好。
沈时荇看上去确实是个睚眦必报的,她实际上也是个睚眦必报的。
戒尺拿在手中,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教习嬷嬷的温度。
她随手扔在地上,有点儿嫌脏。
“什么垃圾,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沈时荇没打教习嬷嬷是太子没想到的,心中刚揪起来一下,又听见她说的后面的话,才放下心来。
对吧,这才是她吧。
五十大板,就是奔着要了她的命去的。
太子其实早就来到了门外,看着这个在贵人面前有了几分面子的老女人不知分寸,逮着点儿借口就要朝着沈时荇身上招呼,眉头下意识一皱。
他带着几个随行的侍卫来的,本来他能让人直接把人拖下去打死了,但是还是没这样做,他想,总归得让她亲自解了气才算。
他一过来,和她正好搭配起来,找回了自己刚才吃的亏。
沈时荇看着几个太监进来把这个老巫婆打横抬起,搬到地上,抬起木锤就要朝着她的后背招呼,心下顿爽。
手心里的两道红痕,此时此刻又翻涌起来猛烈的疼痛,一个没注意,眼眶里居然翻起了泪花,太子恰好扭过头看她,这便看了个正着,她的脸迅速别开,并不愿意让他看见。
这般懦弱的模样,实在是不应该被他看见。
每次都被他欺负成这样,现在,她又因为别人哭了。
这也太丢脸了。
她本以为,太子会直接开口问她怎么了,可是,等了很久,身边的人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