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九幽之地,鬼谷子登天欲弑仙,这般动静自然不小,尤其是在那壮如手臂的雷霆砸落人间,毁掉整个三千世界之一的孔雀王朝的时候,整个人间界一片骇然,无数强者纷纷从闭关之中走出,望向青天,却赫然发现青天之上,被一张巨大天罗地网笼罩住,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够听到巨大的雷霆波动,显然是鬼谷子与仙人已经在交手了。
那般动静波及之下,南海震荡,北冥翻覆,天山坍塌,悬空寺下垂半分。
无数顶尖高手都知道,那必定将是一场璀璨的盛大之战。
而便在这个时候,中州边境,一座小小寺庙之中,有人下山。
格局太小,世界观便小,所能够看到的世界自然也小,但坐井观天却未必不能藉此看的更加清晰。只是那个跪坐在佛殿蒲团上,连敲木鱼都要玩花样,十几年来从未离过寺的小光头连世界都没有观过,又哪来的世界观?小光头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大黑眼珠子整日总喜欢轱辘轱辘乱转,一看便知不是个安分的好和尚。师父是佛门戒律院首座,职权重大,按照小光头的理解那就是想打谁就打谁,吹胡子瞪眼都能够吓你一大跳的人,却偏偏与他有许多难以割舍的情怀。
小光头生来注定无法无天。
那一日,天阴的深沉,戒律院首座在东山亭内焚香抚琴,身侧摆着火炉,炉上放上一只水瓮,瓮中水沸多时,接连添了九杯冷水,便见亭下清澈江流逆水而行。首座掐指一算,面色大变,顾不得风度地跳下那十数丈高的山崖,砸出几缕大大的水花,待及水花散去时,怀中便多出一个圆木盆。在盆内,一个裹着小薄兽皮的婴儿睁开眼睛怔怔望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他的唇角边抓了一下,戒律院首座思索片刻,抬起手轻轻掀开小兽皮看了一眼,老泪纵横道:“劫数啊。”自此,这婴儿便在寺中慢慢长大,待至七岁时,寺内许多大光头开始传授小光头诸多艰深晦涩的佛法。
小光头倒也争气,对于那些寺内弟子几十年如一日方才得以参悟的佛法一点就透,时不时还能说出几句充满禅机的话,戒律院首座老怀大慰,整日笑的合不拢嘴。但很快噩梦便来了,这小光头自从跟师父学会术数推衍后,佛法也不参了,大佛也不拜了,每日只知拿着个乌龟壳偷偷算上一卦,怡然自乐。慈眉善目的大光头被他气得尽失风度,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让整个寺内弟子都噤若寒蝉。
这不,当敲木鱼丝毫不用心的小光头骤然发现殿外上空中竟有无数赤红之气
奔流,无数雷霆奔袭之时,天罗地网笼罩天空之时,面色微变,皱眉迟疑道:“动手了?”然后便从怀中拿出龟壳,放在地上旋转了几圈,又掐指算了算,拍手笑道:“今日能下山喽。”
话音刚及落下,偏殿之中便传出一道极威严的断喝:“闭嘴。”紧接着,大红袈裟偏袒右肩的戒律院首座怒气冲冲走出来,手指着小光头就要惩戒,却见到后者热泪盈眶欲哭未哭的模样,一腔怒火登时消去大半,伤感说道:“江流啊,你就不能让师父省省心……那术数推衍是乱用的吗?师父早年游历六域,至中州边境时机缘使然才能够遇上那精研天星占位捕风捉影的家族,但他们那是血脉特殊才能一语道破天机,你这么乱算是要拿命数相抵的,若是这般继续下去,你又有多少命够用?再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你便布了三百六十五卦,有哪一次不是能下山?唉,你这孩子真是伤透了师父的心哦……”
小光头破涕为笑,抬起头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目光不闪也不避,微笑说道:“渡太释虚空,为天悬五辈,师父,在其上,难道便当真没有了吗?若如此,太阿师兄要寻得究竟是什么?”
法号“渡禅”的戒律院首座轻咦一声,不自禁低下了头,再抬眼去看时,一脸骇然。
是夜,寺中小光头,悄然离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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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门拴心猿,道门斩三尸,儒家养浩气,三教之中通天彻地的大能,往往无不身负气韵,肩扛天命。修行之人皆知,六域最顶尖的那一撮“天命之人”尤以龙凤麒麟三才方为其中之最,只是随着十四年前顶上一战,身具十重天凤血脉的陈凤雏被打落尘埃,销声匿迹,麒麟之才更是八百年未曾现世,现今世间所能知晓的,便只有独占九成龙气的隐峰杨屠龙了。
孤阴不长,世间唯有龙气至刚至阳。
而此处,便是众口相传六域所遗留下的最后一分龙气所在的龙眼儿原。
开春之后,这一片漫天黄沙无水而雾,平添了一抹阴煞之气。
一骑从大漠尽头徐徐而来。
说是徐徐,实则慢的离谱,用如龟爬行来讲也是半点都不过分。一般世家宗门子弟出行,胯xia所乘的无一不是当世排得上号的神骏大马,或是被整治的服服帖帖的陆地猛兽,如此方才符合一派宗门的豪庭气度,可反观这一骑,却实在寒酸的不行,神骏是没有了,猛兽更指望不上,可好歹有匹寻常大马也算过得去,偏偏却只是一头不值几两银子连拉磨都要被嫌无用的黑驴罢了。
这临时被充当脚力的
黑驴长面上已显有极沉重的暮气,唇须皆白,背腹上浮出大片斑秃,加上两只后蹄微瘸,明显后劲不足,看起来也没几年光景好活了。坐在黑驴身上的主人更不消说,衣衫褴褛,发丝凌乱,面容愁苦,但好在卖相着实不错,想来若是此刻蹲在龙泉镇贫民窟的巷弄里,兴许倒也能被某些勾栏的相面老bao哄去做些皮肉生意。
偏偏这主人死要面子,要死不活地带了一个随从,大概是他脾气生来便极温和的缘故,所以那尚且年幼的负剑童子便一路竹筒倒豆子地喋喋不休了。
“少爷,我就不明白了,咱家虽然算不得是大富之家,但好歹也不愁银子,老太爷平日不开张,开张吃十年,随便找块铁,胡乱抡几下锤子,几万两银子就到手了,还是被踏破门槛哄抢的那种,对你又宠溺的厉害,时常对外吹嘘,说你是铸剑门百年难遇的‘天命之人’。他老人家兢兢业业一辈子都只能‘守成’,而你却有望‘拓疆’,可少爷,咱这趟南下也忒寒酸了吧,出门前就跟你说过要多带点银子,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了,粮食半点也没,水也都被你屁股下的这头憨货喝光了,天黑前能不能走出去都难说。唉,不想说了,喉咙跟吞了刀子似的,我心痛的厉害啊,要是被半斤姐姐知道我这次跟你出来糟了这么大的罪,她还不得跟我一样心疼死。”
负剑小童子一路不停地说着,兴许是真的无意戳到了自己的痛处,两眼一红,就要哭出声来。
坐在老黑驴上脾气好的没话说的世家公子哭笑不得,小心翼翼道:“小八两啊,少爷我掐指一算,再走上约莫两个时辰,咱们就能出了这片荒漠,到时入山后,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现在才去哭,可不是白费了。”
绰号“小八两”的童子眼前一亮,破涕为笑道:“真的?”
骑驴的少爷嘿嘿笑着,连连点头道:“那可不?”
小八两半信半疑,一脸严肃道:“少爷,八两心地实诚,你可莫要骗我。”
“怎么会。”
到底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负剑小童子忧愁来的快去得也快,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想起了什么,苦着脸说道:“少爷,我记得你两个时辰前也是这般说的。”
“……”
“少爷,你莫不是迷路了吧?”
“半斤姐姐跟我说过,少爷心里发虚没底的时候,都不爱说话的。”
“呜呜,少爷,你果然是迷路了。”
“……”
负剑童子天性澄澈,从无心垢,所以想哭就哭,想笑便笑,故而最得老太爷所喜,可这却着实苦了驴上
那位见惯八方风雨被誉为铸剑门“十年极术,百年极道”的九方舞,他嘴角抽了抽,镇定说道:“小八两,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小仆从依旧泪如雨下,背着身不搭理他。
“很重要的事情。”
小仆从恍若未闻。
“跟漂亮姐姐有关。”
小仆从肩膀动了动。
“是你半斤姐姐!”九方舞一锤定音。
小仆从骤然停止哭声,转过身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抽泣道:“半斤姐姐怎么了?”
九方舞在心底悄悄叹息一声,得,自己堂堂一个大少爷竟还比不过一个黄毛丫头来的管用,这都算是什么事嘛,嘴上却温和笑道:“出发之前,你半斤姐姐可跟我说了,小八两如今已经长大都能独当一面了,肯定能照顾好少爷,听少爷的话,否则只知道哭鼻子,半斤才不会喜欢那种小屁孩呢。”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负剑小童子听到这话,也不论真假,吓得连忙捂住嘴巴胡乱擦了擦眼睛,过了片刻才一脸严肃道:“还是半斤姐姐了解八两,八两可从来都不爱哭鼻子的。”
看着眼前这家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九方舞忍不住笑了。
可很快,他就忍不住有些发愁。
此次南下荒原,所谋不止一物,除却联手天启、紫宸共赴焚石大会外,便是到这龙眼儿原寻求最后一分龙气了。
命途多舛,危机重重,即便是他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却不明白老太爷为何坚持让他带着这个共偷偷抹掉眼泪的小拖油瓶出来,莫非老太爷是真相信了那位不知从哪个犄角疙瘩里蹦出来的相师所言?
天虹化命,王佐之才。
九方舞笑了笑,不知所言。
铸剑门百年间出了三代英杰,走江湖,死江湖,到他这一辈,已有势衰之势,他天性随意而为,务求剑心纯粹,本不愿理会这些,可是某个他极敬重的人却让他必须沾惹红尘,否则此生大成也只为六域第三把剑而已。
那前两剑,一把是当世剑圣,一把是南海夜千寻。
九方舞心中正想着这些,正要为前路漫漫的无可预测而担忧,却在此时,这片大荒漠之中陡然刮起一道龙卷大风,而头顶上空,夕阳已然无影无踪,整片天空一片血红。
九方舞面色一变,预料将有危险之事发生,毫不犹疑,身形突然一凛,那原本懒洋洋的身体此刻骤然绷紧,腾空而起,一脚轻轻踩在座下黑驴的脑袋上,身形拔高数百丈,转瞬之间犹如登顶高山。
青天白日之上,此时夕阳完全看不见了,九方舞双目微微眯起,视野之中便是看到有一架天罗地网笼罩住了视
线,笑着说道:“终于动手了。”
当日从家族之中走出来的时候,铸剑门老祖宗便曾经与他说过,此次南下荒原,兴许会有许多过往从所未见之事情发生,要他务必小心,但同时也一定不要太过小心。
没出家门之前,九方舞还不是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此刻见到这大荒原之上的境况以后,他便彻底明白了。
老祖宗哪里是要他小心啊,分明是想要让他将自己置身在必死之地啊。
今日天空之上被天罗地网笼罩住,过往无数年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他九方舞却是个生而知之的人,因而只是一眼,他便是能够看出来,那天罗地网之上,必然是有仙人走出天门,并且,一定是有人间之人走上天门。
那毕竟将会是一场璀璨之战。
“不晓得能不能看得到。”九方舞站在百丈的空中,伸出手磨砂着下巴,犹豫着是否要出手,在反复思考着事情的利弊之处。
迟疑了半晌之后,九方舞突然有些恼怒,笑骂道:“娘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哪那么多的事情,要是南海夜千寻,北冥剑七十二肯定提着剑就上了。”
九方舞一声极情于剑道,某个他极为敬重的人说过,他必须沾惹红尘,否则此生大成也只为六域第三把剑而已。
那前两剑,一把是当世剑圣,一把是南海夜千寻。
因而九方舞自小便是将那两人当做是自己的对手,以及超越的目标,他生性温和,但同时却也是极为的狂傲,要做就做第一,绝对不愿意做那第三把剑。
九方舞放下心结,大声笑道:“天罗地网?很了不起吗?今日便将你给砍了。”
他站在百丈空中,突然俯视下方,看向那大荒原之中的老黑驴,与站在老黑驴旁边背负长剑的小童子,八两。
此刻,小八两仰起头看向天空,眼睛眯起,却也看不见自家少爷的去向,心中有些害怕,带着哭腔道:“少爷,你飞那么高干什么啊,快下来,万一掉下来摔死了,老太爷可是要怪我的。”
半空之中的九方舞听到这话险些吐血,却又无可奈何,他脚下踩着虚空,又向着头顶飞了许久时间,也记不得究竟是有多远的距离,但距离那天罗地网已经无限接近了。
九方舞殊不知,此刻,他这纵身一跃,早已经到了几千几百万里的长空之上。
这位铸剑门的绝世天才,大袖飘摇,望向长空,伸出一只手臂,狂傲笑道:“剑来!”
下一刻,有长剑嗡鸣,飞升天际——
九方舞手握长剑,这一刻的风姿,丝毫不弱于南海夜千寻,北冥大泽湖剑七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