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白鞋白面,若不是这来人腰间尚系挂着一只翠绿葫芦,便当真纯白若雪了,许是他天性与世无争的缘故,因而自有一种**气质,八百年间,天下地上,世间再无一人有此谪仙人风采。
江左李氏,为昔年大溱建国六勋之一辅国公一系,满门雍容权柄威赫,本可世袭罔替与国长存,不曾想那本该国祚延续两百年的王朝却仅历二世而亡,不免令人唏嘘。如今春秋国战有望定鼎一统,雍、槊两座王庭出动无数炼气士寻龙探穴,求龙气以嫁接,最终在岭南一带,发现了那座紫气弥漫却不在常人眼中显山露水的帝王陵墓。百余炼气士罕见联手打开了入口处万斤聚龙石,然而不待深入,却意外发现大墓中早在百年前便竖起一道高百丈的慈碑,慈碑之上端坐着一人,周身气机内敛,毫无流转迹象,以至让最擅捕风捉影的一干炼气士都无从察觉。
两座王庭硕果仅存的炼气大士心惊胆战过后,意外发现在那道碑上,竟蕴含着一股磅大气机,那是世间最纯净最神圣的龙气,炼气士眼中修为反哺的最佳肥料,若能从中汲取哪怕星尘半点,也足以让百年间不曾松动的境界提升一截,顿时贪念大起,竟无一人动心思退出陵墓,将这足以轰动整个南域的消息带出。然而彼时碑上那人陡然睁目,一干炼气士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不得动弹。
那一日,一百三十七位炼气士,悉数死绝于大溱陵墓。
这人便是江左李氏唯一存活之人,因他当年为寻一人,在陵墓封存前乔装潜入,被墓内兵马鬼雄封锁住受了重伤,以至于聚龙石落下前都未能及时走出,被生生活埋殉葬了溱帝。然而世间祸福难测,他侥幸未死而逃过破国一劫,又被炼气士强行自沉睡中唤醒,走出陵墓后恍如隔世,心乱如麻下游历春秋,见尽枯骨尸山,最终登南海天启求解脱之道,后有所明悟,以“众生苦,朝闻道夕死可矣”立言而惊动六域,一生不为名所累,却早已名动天下,常有“谪仙人”之称。
白衣人兴是对那披着黑衣袈裟的僧人极是敬重,下山后整理衣冠,以白雪净手净面,走向这座已有十四年不曾踏足过的霞光阁高楼。
洛天僧人自始至终未曾起身,睨着眼瞧他,冷声道:“当年你师父邀我上山,不怀好意与我赌胜,巧赢了半招,致使老夫在这霞光阁内画地为牢坐苦禅二十年,你既是他的大徒弟,资质自不必说,但如今境界不前气机絮乱,恐怕再延上些时日便要跌境,就凭你能撑得住这偌大家业?”
白衣人恭身揖礼,始终未曾起身:“家师教诲,因缘苟且得过且过,莫不如尽人事听天命。”
洛天僧人睨着眼看他,嗤笑道:“天、地、君、亲、师,你
李逍遥曾说过,天道无常,不敬天地不理鬼神,君王死社稷,举目无亲,此生只重师道,怎么现在竟说出这种没志气的话来?天命?须知天命不可违。”
白衣人抬起头没有言语,看了眼阁楼内七排书架,见上面数千册典籍微微狼藉,都有被翻阅过的痕迹,眼中闪过一抹温醇笑意,他突然抬起手指向阁楼门扇上的那幅金漆对联,问道:“大师可还记得他?”
一剑出南海线潮的夜千寻。
当今整座江湖有两把剑堪称傲然于世问鼎剑林,一把悬停于北冥大河前的茅庐中,为剑圣佩剑,另外一把便是出自那“一剑光寒十九洲”的大青衣夜千寻之手了。夜千寻少年成名,天生剑骨,十二岁悟剑有成时得西域三十六名剑认主,一生只会两剑,一剑为“攻”,如长虹贯日无坚不摧,一剑为“守”,三尺罡气风雨不进。
当然,于他而言这其中并不存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矛盾一说,因为除他以外,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够使得出他那两剑中的霸道精髓,相传夜千寻一生试剑无数,从无败绩,唯一一次平局,也是与那位北冥剑圣掰手腕所致了。
对于此人,以洛天僧人的眼界同样不无欣赏,“怎么?拿你家老三来压我?老夫原也承认,如今世上除了那老匹夫外,也不过就他和北冥剑圣两人耍的剑够看,这一点便是老夫
也比不上。十四年前老夫亲眼见证他悟出第三剑,剑气外溢罡气极盛,下山与北冥剑圣的一场道术之争,便是老夫对此也颇为看好,只是没曾想他竟匪夷所思的败了,且还折了一臂,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老夫最是厌烦,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腌臜事,被你家老三放水不成?”
白衣人神色如常,轻声道:“师弟剑道大成,天资远胜于我,做师兄的也为他高兴,胜负本就平常,只要不折了心境,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记得下山时师弟曾与我过一句话,逍遥那一刻才知,那句话便是他全部的道了,今日,权且用来回答大师适才所言的‘天命不可违’。”
洛天僧人蹙眉道:“什么?”
白衣人微笑道:“师弟曾说过,这世上没有一剑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两剑。”
洛天僧人哼了一声,霍然从椅中站起,桌角鎏金珐琅鼎中熏烟骤然散碎开来,消逝无形。
“若如你所言,天命即我命了?”
洛天僧人睁目望着青衣,目光广博如海,深邃平静,佛家修禅宗念力,有言中出谶法天象地一说,谶言能得此目光者可神佛庇佑,得无上法,窥入极乐。
“若我命不存,天命要来何用?”
白衣人望着老僧,却是一道宇外极光,照见大海深处,仿佛能照得无穷远近,疾流暗涌,有大恐怖手段奔藏。
两道目光对接处
,隐约有一道光墙出现,有如受了雷殛,游蛇般的裂痕沿着地面延伸出去,轻易切开门槛。
洛天僧人怒哼,一手作拈花指状,一手中食二指竖于唇下,佛唱一声,“金刚不坏。”
老僧身上破旧木棉袈裟无风自动,金光熠熠,一朵莲花从掌心凝结,突然化成一个愈演愈是硕大的“卐”字,身后但如泥菩萨浴火重生,寸寸裂开,现出一尊璀璨十丈金身,作金刚怒目。
霞光阁内外灰色砖墙上面面皲裂,泥胚松动,石屑落地,七排书架上经卷典籍被风扫过,翻书声阵阵不止。
六域众修士早在百年前便曾公认,佛圣之后,世间再无金刚不坏,可此刻,这身披金刚法衣的洛天僧人,却端的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老僧两缕白眉惨白如雪,释门佛子的大金刚气象显露无疑。
白衣人气势一衰再衰,待濒临到极处时,却始终不退一步,反有涨动之势。
霞光阁外红日终于不堪重负,余晖散去急急坠下。
新雪已停狂风陡地拔地而起,一道琴音从半空兜头罩下,似从界外涌来。余晖间沉浮,不沾生气,狂风内起舞,不惹尘埃,一分之间遂化无数,便有无数声线从长空旋而又旋,直上青霄,复又归一聚合,自此处翻滚于彼侧,密集若雪絮。于是,霞光阁外便尽是这琴音。
琴势愈急,气吞山河,而内中更有阵阵龙吟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