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南城客栈东面有处宅子,距离岳江阁塔较近,是座古朴小院,院内久久无人居住,虽然精致典雅,却终归少了许多生气。
宅子后方有处池塘,三面围有绿荫,岸处植着几棵垂柳,清风徐徐吹过,细枝飘浮,竟也觉不到半点闷热。那塘中一池荷花皆为时下珍品,是荷中最具富贵相的红荷,有清水芙蓉的别名,出于淤泥而不染半点尘垢,开花十二瓣,内三边四外五,花瓣四散而开,瓣叶呈碧红,纹理之中又透出几缕赤金,像是金线萦绕,故而又有十二**的雅称,丝丝馥郁香气萦绕,最是醉人。
半月前,这座宅子终于迎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住客。
大一点的在这十余日间,极少出门,始终呆在书房中埋头看书,或是垂头习字,闲隙时才会伸出头向窗栏外,见那拿着钓竿坐在池塘边的女孩还在,便继续手上的事情,倒也安静恬淡。
女孩平日穿着粉衣小裳,裤脚高高卷起,光着脚丫坐在岸边上。
钓竿是书房里的那人做的,手艺不错,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头顶上两根羊角辫也是那人扎的,手艺太差,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很是滑稽。女孩身旁放着一只水晶鱼缸,缸中盛满了水,看着荷塘中那些游来游去的红鲤吐着泡泡,便将挂着鱼食的钓钩抛进去,瞪着白瞳看它们咬钩,然后欢快提上来,觉得卖相不错,便放入鱼缸中接着垂钓,稍微不好看了,就重新丢回池塘中,乐此不疲地玩耍,半月时光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
如今这鱼缸正被安静摆放在书房内临窗的书桌上,里面几十尾红鲤扑腾游着,有微风顺着窗栏细缝渗透进来,吹动着桌上那本泛黄册子一页页翻开。
册子并不厚
,从扉页至尾页也就只有九张,前七页上各写着大小不同字迹拙劣的小篆,第八页上画着三截石碑的墨图,唯有第九页上却空荡荡无丝毫点墨,此时风吹册子掀开至这尾页,鱼缸中欢快游动的红鲤突然甩动尾鳍,溅出一缕水花落在纸上,渐渐化开,不多时便湿透整张粗糙页面,有墨迹缓缓浮现。
与前面所谓的簪花小篆相比,这页墨迹上却是货真价实的狂草,一笔常连有数字,苍劲豪迈,铁画银钩,已俨然有大家风范。只见上面写着:
“十三年蓄红梅之气,勉强可抵强行灌输,他日若然修习功法,当可以假乱真,心脉之下布九重叠加禁制,与红梅之气交辉,可于丹田辟二十三路回流通窍,亦可颠倒黑白。”
“正家修士先入炼气三重而后破关,此举吾以气运相抵倒着来,弥补颠倒差距,强行封锁八关,种下死关,以堵塞经脉至极处破关入炼气三重。”
“只是,若然死关未过,万事皆休,这般霸道行径,究竟是对还是错?”
“陈棺子,望你莫要怪我。”
岳江阁塔下。
一步一脚印,步步生根,紫色长草下的灰色铺板上有无数裂痕生,直趋向前,过十三道玉阶仍无止息,陈白帝站在裂痕上面,回头望向过廊,沉默不语。
他本该在第十道玉阶前就止步的,却因为心脉内久久不消的炽热逼得与最后三道玉阶强行共鸣,但这并不意味他已尽通炼气三重十三关,相反,心脉下只余的承盈、幻血、朝天阙三关变得愈加稳固,想要贯通难上加难,而且在这三关之后,隐隐有一道感触不清的虚影缠绕在后,稍有差池,便可能勒断整颗心室。
陈白帝对此倒是无动于衷,只是莫名想到山中
老头后,心神没来由地有些阴沉。
十三道玉阶虽已尽数通过,但因檐角侧壁上的晶石并未亮起,他无法直入决战,依然需要入岳江阁塔取到白玉印。
陈白帝径直走向校武台旁,刚好迎上唐奕投递过来的冰冷目光,后者咧开嘴阴恻恻地笑出两声,寒声道:“死瘸子,想不到你还挺有一二三的道道嘛,看来闹市中果真没小看你。”
陈白帝神色不变,看着他说道:“再若胡言乱语,折你一腿一臂。”
唐奕瞳孔倏地一缩,阴沉道:“就凭你?”
****间,眼前岳江阁塔底骤然传出一声响动,第一层门前突地洞开,周边通了过廊五道以上的百余人见状,间不容发地鱼贯而入,唐奕也怔了一下,回神冷笑道:“待取到白玉印后,在这身后校武台上,且看是谁废了谁。”说完,紧随在后入了塔内。
陈白帝仰起头看向门上那块刻着“砥柱中流”的红木匾额,同样闪身进入其中。
洛水城有岳江阁共计十三座,其中又以岳江阁塔为首居中,余下十二楼分布四方,独霸整个京都勾栏业。
岳江阁塔高十七丈,内置九层,这第一层内空荡荡并无一物,唯中央处屹立一根三人合抱方能围住的巨柱,四面高墙上未通窗栏,只在西面墙角点着一盏油灯,众人进入之后,涂有金漆的大门随之紧闭,掀起一阵阴风后,连带那盏晦暗灯火都被吹熄,霎时间,塔内黑压压一片,看不清一物。
塔外人群之中,一直安静的小初彤突然蹦蹦跳跳挤向人前,紧张不安地看向那座塔,紧随其后地叶弘城不解看着她,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小初彤睁着一对白瞳,头也不回地问道:“那塔内有什么?”
叶弘
城想了片刻,微笑道:“以前曾听师傅提起过,岳江阁塔内并无阶梯,想要上高层,考校的是轻身功夫。”
小初彤蹙眉道:“可是塔很高啊,没有外物借力吗?”
叶弘城有些诧异地看向她,微微动容道:“你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
小初彤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叶弘城突然觉得这妮子十分有趣,笑道:“里面的确有外物借力,不过每一层都不简单。”
小初彤突然松了口气,冷冰冰道:“那我就不担心了。”
叶弘城好奇道:“为什么这样说?”
小初彤说道:“陈白帝以前经常爬山,他虽然腿脚不方便,但是每次上山都很快。”
叶弘城有些拎不清这前后间的逻辑,但觉得这女孩非但有趣,而且还很酷,最重要的是,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实在漂亮的不像话,跟他那个长相只算得上是清秀的哥哥并无半点相似。
他有些好奇,轻声问她:“陈白帝是你亲哥哥吗?”
小初彤怔了一下,灰色眸子中并无半分神采地望他,点头道:“是啊。”
叶弘城呆呆的看了她半晌,心中暗暗苦笑,心想得是怎样的父母才能够生出这般兄妹来啊。
叶弘城心中不是没有怀疑,这兄妹两人在下马坡凭空与他二人相遇,那么危险之地,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人就突然说闯就闯了,而且这少女的哥哥实力竟然还是那么的强大,叶弘城本来怀疑这个是左相的诡计,但在后来的两月相处之中,叶弘城便彻底打消了这种顾虑。
因为他终于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指使他们。
因为他们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彼此两个人而已,再也容纳不了第三人。而一旦是被他们认同之人,他们便会毫
不犹豫的相信对方,那么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九幽地狱,只有他们相信的那个人说了,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去闯。
十四年了,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罗浮山上已然身死的老头。
老头临死之前给了他们一块白玉印,让兄妹二人去寻找天启登山。
所以陈白帝便毫不犹豫的去做了,不管过程中间会经历什么,那么是死,也是要在死之前,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了。
这样的人很纯粹,却也很危险。
叶弘城知道,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成为他们真正认可的人。因为他们可以是朋友,但绝对不会是兄弟。
果然还是一对兄妹啊,虽然不是很像,一个跛子,一个瞎子。
叶弘城想到这里,不再多言。
小初彤睁着白瞳,轻描淡写的从叶弘城身上掠过,不过只是一瞬间,她其实便已经看穿了叶弘城的内心,只是没有说出来。
哼,跛子怎么了?瞎子怎么了?小初彤心中愤愤的想。
“一定要赢啊。”小初彤突然握紧了拳头,在心底暗暗说道。
……
而此时,正在紧紧盯着这一副映像,坐在罗浮山顶的左飞,突然没来由笑了。两月以来,陈白帝兄妹二人是历经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对于少年陈白帝的心性,左飞此时早已经了如指掌。他此时真的就像是隐藏在陈白帝体内的另外一个灵魂一般,不需要动念,只要眼睛闭上,就能够知道陈白帝心中所想了。
他仰起头,看向罗浮山下那个坟包的方向,看着那无比清晰的“好老头的墓”几个大字,轻声说道:“喂,老头,你到底收了个好徒弟啊。”
顿了顿,左飞突然又开怀笑道:“也果然不愧是我千年之前的转世之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