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过,洛水城便几有十分闷热,城门开时,守城校尉一阵忙络,官道上闲杂人等早早被肃清,城内主轴大道上更无一人行走,这座人口直逼百万的南域第一大城此刻就像一座死城般,十分静寂。道路两旁有林立高楼,楼上楼下站着无数清流士子、达官显贵、工者匠夫,这各色人物凝目望着眼前,却无一人发声。京都无数枝桠上原本聒噪不堪的夏蝉也仿似感知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氛围,声势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无声。
马蹄重重踏在官道灰色石板上,三百骑金戈铁马扬起尘烟滚滚,疾奔而来。为首铁骑之上,一巾帼女骑手执漆黑铁杵,上悬一帜猩红大旗,书天启二字,气势非凡。
八方寂静更甚。
南昭流云两朝国战,贯穿数百场大小战役始末,素来皆以重轻骑兵定战局,这并非是指步兵发挥不了作用,事实上,攻城略地步兵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只是相较于骑兵,后者实在有太多优势,而南昭军兵在镇西王多年整合之下,以一玄铁重骑足可当流云步兵十人,若是以十人一队,百人一营,千人一甲,则根本不能以倍数来算。
如今这三百铁骑已可算为并营,即便马踏官路疾奔,动作也是整齐划一,甲胄在朝阳光线映射下,霍霍生辉,这本该出现在南北西三道关线上的重骑兵竟出现在了此处,声势浩大几有些骇人听闻。
骑营渐行渐近,速度也慢了下来,缓缓踏入城门,死寂沉沉的洛水城才稍稍恢复些明面上的生机,仅用短短半日时间,十三座轻楼总镇主总领玄门开启一切事项的消息便传遍京都大街小巷,然而议论之声却极为轻微。
按照以往的行事风格,这本该是那些出自玄门的神仙人物主持一切,何曾轮到那位勾栏界第一人物横插一脚,更遑论借动军方力量。
究极此事背后究竟隐藏多少端倪,是那位手眼通天风头一时无两的林提督在借势,又或者他本就
是天启之人,都不是俗世人物能够碰触到痕迹边缘的,他们唯一知晓的就只有一件事。
十五日后,轻楼塔下,校武台上,只取一人入玄门。
洛水城重新恢复运作,帝都百姓排起长长的队伍,有条不紊地入城,城门校尉变得愈加忙碌,在盘查一事上却显得格外宽松,甚至有放水的嫌疑,即便是江湖武夫背负长剑,又或者蛮夷者持刀挎弓,他们也都只是视而不见。
之所以如此,一来因为针对半月后的玄门比试有此需要,另外一点就是在他们的背后,还有十三座高楼监视着洛水的一切,对于后者,寻常百姓家或许不清楚,但他们却多少能从那位口风不严的司隶大人嘴中得知一二。
洛水勾栏界的霸主式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提督,据传其富有几可敌国,与天子有着非同寻常的交情,可面帝而不跪,更是难得能说上几句有分量的话,京都传闻极盛的轻楼塔顶上的夜明珠便是来自皇城或许当真是个不争的事实。
许久之后。
城门外来了三骑四人,牵马穿过城门侧洞,望着繁华热闹极具生气的长街,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四人之中除却一个粉雕玉琢模样俊俏到不像话的女孩外,另外三人身上都有种极沉闷的气息,尤其是那个腰悬十三寸淬银枪头的煞星,不光面目狰狞,枪头上还残存着许多干涸的血渍,守城校尉本想将这四人扣住,但在见到其中一位锦袍公子不动声色亮出腰间别着的一块佩玉时,安静利落退开了去。
待到四人走远,这位校尉才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慨,身侧一人蹙眉看他,虽有不解,但也猜到那四人可能是了不得大人物,正待开口询问,这位校尉已忍不住说出声,见到太子玉了。
三骑四人在身后校尉的惊呼声中缓缓入城,正是从凤鸣关外而来的陈白帝一行,时快时慢地赶了两月,一路上接连遭遇十三袭刺杀,所幸诸多刺客
身手固然极高,但较之关外黑衣女子一波还是差了太多,方能次次化险为夷渡了劫难,此刻能够站在洛水城中,个中滋味交织,却已谈不上有多少感触了。
流血的战场上,最易累下深厚情谊,且不论那连续刺杀究竟是为了何事,仅这两月时间,几人间早已熟稔,算的上是交深言浅,陈白帝只与夜鸿成说了几句话后,便将马递还给杨廷山,牵着小初彤的手径直走往南城。来之前的路上,对于这座大城虽然未闻其面,却也了解的足够多了,夜鸿成望着那一大一小两道背影,低垂下头,看不清脸上神情。
“这件事由你来办,无须过好,但也绝对不能差了,否则面上过不去,他既然不愿生事,不给他添堵便是。”
“公子放心,末将定有分寸。”
南城闹市中,小初彤一只手任由陈白帝牵着,另一只手主动抱起那个仿佛有百斤重的包裹,两颗灰眸悄悄弯成月牙儿,却又刻意古板地抿住嘴角,虽然不笑,实则心里愉快极了,只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个小地主一般。她虽然对于银钱没有概念,却也知道怀中十张面值百两的银票是个很大的数字,一路行来,所有花销都算在夜鸿成头上,这千两银分文未动。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见多了着短打紧衫的江湖豪客佩剑拖刀,也就不再惊奇,只是感叹于这座帝都的制度开放,看着路两旁无数摊贩的卖力吆喝,见那些朱漆桌上置着颜色各异的精致奇巧,听着市间趣闻,陈白帝才知道自己的确有些孤陋寡闻了,而且竟错过日前那场堪称壮观的银甲盛事,难免觉得可惜。
归根到底,对于这个世界,他也只是没见过太多市面的人罢了,身旁的小初彤亦是如此,大山里的孩子偶然见到这山外花花世界的精彩,虽说激动之情难以遏制,但终归未作出太出格的事情。
生来白瞳的小初彤抱着怀中包裹,略显紧张地望着四处,眼中却满是好奇,不多
一会儿,就瞪大了眼睛看着陈白帝从她眼前取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一个老头,然后那老头直接就把手中的草杆子给他了,欣喜离去。
小初彤嘟着嘴,有些不开心地问道:“这是什么啊?”
陈白帝从草杆上摘下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她,挑眉说道:“我记得这应该很好吃。”
小初彤哦了一声,接过去毫不犹豫咬下一颗,细细咀嚼,染得两瓣小唇娇、艳欲滴,蹙眉道:“可你为什么买这么多,又吃不完的。”
陈白帝咧着嘴笑着,含糊道:“没事,反正我们有钱。”
小初彤鼓着腮帮吃糖葫芦,脸颊红扑扑的,心里却在想着,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两人就这样带着从洛水城买下的第一杆糖葫芦继续走着,陈白帝想要寻家钱庄兑换银子,然后购置些衣物,再找家客栈暂且安置下来,却始终寻不见,阴差阳错地竟看到间打铁铺。
那铺子老板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在身旁有个小脸漆黑的孩子卖力拉着风箱,火炉中烫热的木炭焚烧的空气都有些扭曲,老头拿着一块也不知究竟捶打了多少遍的火红铁片放入水中,嗤嗤作响,一缕白色烟雾飘到眼前。
陈白帝看着墙角摆着的一柄柄长剑,走过去细瞧了几眼,拈起一柄刃最薄的短剑,伸出一指,随手弹在锋上,音色清亮,不显沉闷,却忍不住蹙起了眉。
老头支着眼皮,闷声说道:“看公子试剑手法,想必也是惯于用剑的,那些个玩意都是小老儿的孙子鼓捣出来的,算不得好剑。”
陈白帝点点头,将剑放回原来位置,看了眼那个始终沉默的孩子,说道:“已经很不错了。”
老头随口说道:“再过半月,就是玄门开启的日子,到时免不得要用兵器,公子若是有需要,现在打还来得及。”
陈白帝盯着老头手臂观察了很长时间,问道:“长三尺三,宽二寸二,厚三分,老先生能铸剑多重?”
老头眼睛微不可查亮了几分,抬头问道
:“公子需要多重?”
陈白帝说道:“三十六斤。”
老头脸色一僵,问道:“公子能使得动?”
陈白帝眯起眼盯着那孩子始终垂下的眼帘,笑着没有作答。
老头停下手里的活计,闷声道:“那需要加陨铁在里面,这玩意我刚好有一些,只是价钱要贵上许多。”
陈白帝诧异道:“老先生还有这种东西?”
老头咧开缺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嘿嘿笑出声来:“公子玩笑了不是,若是没有陨铁,三尺剑如何铸的出三十六斤重?”
陈白帝来了精神,问道:“价钱如何?”
老头伸出一手,五指张开,晃着脑袋道:“五十金,概不还价。”想了想,又补充道:“先付钱,后交货。”
陈白帝点头道:“老先生是实在人。”
这回轮到老头诧异了,皱眉问道:“公子当真需要三十六斤的重剑?”
“莫非你当我消遣你?”
陈白帝翻了个白眼,却突然瞥见身旁的小初彤正一脸幽怨地望着他,便笑着伸出手向她,小妮子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陈白帝好笑的又伸出手放在她眼前,顺便捏了捏她的鼻子,小初彤自知再装不下去,只得嘟起嘴不舍地将包裹挪过去,瞪着眼看他从那一叠银票中直接抽出一半递给那个缺了两颗大门牙的爷爷,只觉得好大委屈,小地主很快就当不成了。
老头接过银票,蘸了点口水在指上,细细看了许久,笑道:“万和钱庄的银票信得过,公子当真是爽快人,但凭这点,小老儿也不小家子气,剑成之后,再送公子一把剑鞘。”
陈白帝道了声谢,将包裹重新放进小初彤怀中,问道:“半月时间能否完成?”
老头想了片刻,略显迟疑道:“按照公子所求,恐怕要颇费些时日,毕竟那陨铁可不如精钢容易折腾,赶是赶了点,不过还请放心,耽搁不了时间。”
陈白帝点点头,牵着小初彤的手就要离开,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恼火骂声,脚步微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