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
“王叔,在这里大家都喊我‘莫缘’。”赵濛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朝赵清珵拜了拜,他脆生生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指着正殿院子中的小亭子,“王叔,我们去那里说话吧。”
赵清珵垂手站在亭中,回望着破败的小院,叹了口气。
“陛下是如何从宫中跑到这里来的呢?”
赵清珵蹲在赵濛眼前,轻声询问。
赵濛摇了摇头,“不能说。”
他是受人帮助才从宫里跑出来的,他不能说。
“好,不问这个,那我问你,陛下怎么会想到剃度出家呢?陛下,您明白出家是什么意思吗?”
赵濛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才说道:“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王叔,我说的对不对?”
赵清珵点了点头,“可陛下今年才十岁,世间许多事情尚且未曾经历,谈何梦幻泡影?”
“王叔,我已经历了常人这一生都无法终其的地位和富贵,那日我从宫里出来,见到了您与我说过的百姓流民,见到了田间耕作的劳苦大众,我已经见过许多人。”赵濛回忆起来了出宫后的光景。
他偷偷从角门离开,顺着宫城口
的天坛一路往外狂奔,他从来都没有如此自由过,奔跑在望都的大街小巷中,直到他被人抢走了所有的钱财,一无所有流落民间。
赵濛是因缘际会来到了这座小寺庙中,彼时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跟着一伙上山砍柴的农夫爬到了爬上了这座山,望着袅袅青烟,他只想进来讨一口水喝。
踏进寺庙的时候赵濛就看到了一幅壮丽而又诡谲的景象。
“王叔,就在我们站着地方,”赵濛指着这座小凉亭,轻声说道:“主持正在带着寺院中的小沙弥画坛城,斑斓的细沙从他们指缝中漏下来,那画面当真是漂亮极了。”
赵濛呆呆地站在山门口,一动不动地注视了将近三个时辰,直到天边暮色昏黄,一副完整的坛城才出现在他的眼前。
佛陀坐在须弥座上,面容慈悲和蔼,小沙弥们围着坛城念经,手中握着用来开光的线香,诵经声在寺院中回荡,昏黄的暮色洒在这座静谧古朴的寺院中,赵濛只觉得坛城上好似都笼罩着佛光。
但就在僧人们诵完结束后,赵濛就见寺院僧人们将辛辛苦苦画好的坛城悉数毁去,大红大紫的细沙被扫在了一团,须弥
台莲花座慈悲的佛陀全都被一扫而去,恢弘大气的坛城转瞬间化为泡影,只剩下一堆分不清颜色的细沙,山风一吹,全部化作了林中的细烟。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赵清珵轻声呢喃,“《华严经》上所说的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大抵便是如此意思了。”
赵濛听不懂这些充满奥义的佛理,他只是望着坛城被毁的那一幕,心中豁然开朗,那些淤堵在他心头的烦闷与困惑统统消失不见了,亦或者他站在这片天地之间,那些俗世中才有的烦恼本就不该存在。
正是因为亲眼见证了坛城的铸就与毁灭,赵濛才有了彻头彻尾的顿悟,心如明镜,便无处惹尘埃,有小沙弥前来问好,并与赵濛说道:“莫缘,你该与我一同挑水去了。”
“是。”赵濛双手合十,他看向赵清珵,眼中满是恳求:“王叔,从今往后我只想做莫缘,你帮帮我吧。”
赵濛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特别是赵清珵进宫的这些日子,他更加清楚地知道,王叔比他适合做皇帝,他不
想做皇帝,听着王叔口中的天下苍生他的确心中激荡,但他实在太懦弱了,赵濛清楚自己救不了苍生,他坐在那把龙椅上面只觉得痛苦。
太后娘娘让他恐惧,司礼监让他惶惶不可度日,赵濛日复一日地感受着身上的枷锁和惊惧,他会死的,如果待在皇宫中,他一定会死的。
离开滦州的时候母亲抱着他哭了一夜,只说从今往后,让自己忘了滦州的一切,进了宫,便什么都没了。
那时候赵濛不明白,他是去望都做皇帝,为何会一无所有。
但如今他知道了,他在金銮殿上受万人朝拜,看似坐拥天下,实则什么都握不住,权利是太后赐予的,地位是臣民朝拜而来的,滔天富贵也只属于那座宫城,他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
但就在赵濛选择放下的这一刻,他又在瞬间拥有了全部。
“所以陛下真的不愿意与微臣回宫吗?”
赵濛点了点头。
赵清珵沉默了片刻,道:“微臣给陛下十日时间,十日过后若陛下执意如此,臣会将此事报给阁老与太后,陛下所做之事关系北周安稳,臣无法一人承担陛下所做的决定。”
赵清珵给了赵濛思考的时
间,从赵濛说出‘一切有为法’的时候,赵清珵就知道今日他劝不回赵濛了,他从赵濛眼中看到了超脱万物的淡然与无欲无求,就算今日他将赵濛绑回了宫廷之中,赵濛也必定会想法设法离开。
赵清珵与赵濛约法三章,十日后他会再来一趟,到了那一日,便是赵濛真正要做决定的时候了。
无论是放弃还是回宫,赵濛都需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
赵清珵来去匆匆,石斛瞧不出他的眼底是喜悦还是恼火,陪着他回了李府后,石斛便自觉地闪上了屋顶,没有打搅赵清珵思考。
海之唤寻到赵清珵的时候他正站在书房中望月,望都已然入冬,赵清珵披着外袍,任凭冷风吹拂,海之唤推门走进他也没有发觉。
“当日你执意进宫,如今可有后悔?”
“靖桢帝如此品行,可否觉得辜负?”
海之唤二问赵清珵,赵清珵笑得有些苦涩,“老师果然料事如神,润鹤自愧不如。”
“你不是自愧不如,你只是总不愿将事情想得太坏。你想着若靖桢帝并非无药可救,你挺身而出便能救北周于危难之中,教导新帝,”海之唤摇了摇头,“皇帝没有那么好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