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酷暑，江水退去后的岭南散发着无尽的恶臭味。
江水蔓延肆虐过的地方满是淤泥，江水卷席村庄，臭水淤积，河道上的垃圾全被冲到了江岸，整条梅江都变得污浊腥臭，梅江中漂浮的死物随着江水起伏，被冲到岸边的鱼虾在太阳底下有气无力的吐着水泡，然后渐渐死亡。
恶劣的天气环境让整个岭南都陷入了一片破败当中，岭南大地满是焦土，燕子村内不断有死人，村口的火把彻夜不灭，远远望去猩红的火堆好似这片疮痍大地上唯一的光亮，死亡与明亮交织，所有人都陷入了平静的麻木。
燕子村内已经不需要大夫了，留下来的人全部都是身染恶疾的重症村民，李聿每日只准一小队身强体健的官兵进出燕子村，没死的人继续喝药，死了的人既拖出来烧掉，初次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等村子里的人都死光了，疫病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李聿坐在村口，低着头洗着狼头刀，狼头刀浸在水中，沉重的刀柄在他手中却格外轻巧。
燕子村寂静无声，火堆上飘着青灰色的烟雾，烟雾轻轻柔柔地往天边飘去，傍晚的微风连树梢上的叶子都卷不动
，风停雾止，好似一场沉默的送别。
赵清珵打破了眼前的宁静，他踩着地上的枯叶和石块，走到了李聿身边，他将双手按在李聿的肩上，沉默的却充满力量。
“外祖出面，将岭南的时候上报望都朝廷，内阁得知此事后里面给户部批了条子救灾，救灾的粮食应该马上就能到岭南了。”
赵清珵狐疑开口：“威北侯？”
据他所知，这几年威北侯已经退居东境前线，甚少插手军务，辽东全线一应事由全都交给了戚大帅，如今岭南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么都去了威北侯的手上？
赵清珵觉得好奇。
李聿哼了一声，“我爹他手太长了呗。”
威北侯铁血一生，戚筠想要从李震手上接过辽东的一切，没那么容易。
“前几年外祖身子不好，便在晋城养病。”李聿说的含糊，没有细言其中细节，赵清珵心知这是辽东内部的事情，他与李聿关系亲厚，并不代表他就能过问辽东诸事，他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倒是李聿抓了抓头发，神色有些纠结，他站起来把狼头刀一把插回刀鞘，哎了一声，最后自暴自弃地说道：“润鹤，不是我想瞒着你，是那些事太脏了
。”
赵清珵似笑非笑，像是什么都看透了。
“赵氏手足相残父子猜忌之事数不胜数，天下间哪家能比赵氏更脏？”
皇权之下没有善人，坐在了那把高高在上的椅子上，就注定要割舍掉所有软肋，章平帝太子如此，往前的任何一位帝王，都逃脱不了短情绝爱的宿命。
辽东会出这种肮脏事，赵清珵倒是没有半点意外。
毕竟戚筠如今虽然执掌辽东军部，但他在当年不过是和霍焦一样从底层爬上来的小兵，一朝成为李家的赘婿，但凡他生出了半点不安分的心思，都将会让原本安稳的辽东带来四分五裂。
也不知道威北侯作何想法，当年他精心给女儿挑选的赘婿，到头来成为了一头白眼狼。
扭头将野心对向了辽东。
“我一直都知道，从我出生开始祖父便对我寄以厚望，他亲自教我骑射，带我去军营打滚，当着他所有的旧部说我是辽东的雄鹰，我生来便属于辽东。”李聿的声音有些低落。
“你本该如此。”赵清珵微微一笑，“我的聿奴是辽东最桀骜的鹰，谁敢否认？”
李聿重新蹲在了地上，“小时候我不懂祖父话里的意思，我以为他说
这番话的原因只是因为疼爱。”
“从一开始，威北侯就选择了你成为辽东的继承人。”
戚筠或许也是从李聿出生后才彻底认清了这一事实，无论他做多少事情、无论他在李震麾下打下了多少胜战，他都永远无法得到老丈人的承认，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属于辽东。
戚筠是戚筠，李聿是李聿，戚筠在李聿身上没有半点父子温情，李聿的出生打碎了他的幻梦，让他全部的野心都止步于此。
戚筠这一生，成也李家败也李家，他若是安分老师的当着戚将军，那也无事，可偏偏他从边境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他的欲望根本填不满，所以他一步步成为了戚大帅，一步步架空了东境。
李聿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当什么辽东大帅，那是我爹的位置。”
李聿或许曾经是这样想的，但赵清珵知道，那是从前。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赵清珵轻声发问。
“当日被外祖赶来望都，我是后来才反应过来，我不是被赶出辽东的，祖父让我离开辽东，但他却把棠伯给了我，棠伯是外祖的心腹，他跟着外祖打了一辈子的
战，戚筠在东境以大帅的身份经营了这么多年，其威望都未必比得过棠伯，足以见棠伯在军中何其重要，外祖让唐伯跟着我来了望都，紧接着没多久，外祖就去了东境。”
“威北侯一片苦心。”
李聿苦笑，亲生父子，到头来弄成这样。
他其实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外祖父不肯重用他爹，所以他故意装作一点也不想接手东境，整日就待在晋城大营，后来去了密西，直接就没回辽东了，他想让外祖看到爹。
李聿一头扎进了密西大营，跟着师父上阵杀敌，就算后来回了辽东，也始终没有主动插手过辽东军务，再后来李聿看他爹已经成为了大帅，他才在祖父跟前自请去东境，他也想去杀鞑靼人，但等到那个时候，李聿却被严令禁止去往东境。
李聿不明白，他爹已经在东境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们父子早就没了任何冲突。
他只是想去东境杀敌，祖父却百般不肯，只要李聿一提起这件事，祖父就会雷霆大怒。
李聿在晋城大营做了几年安逸的少将军，他过得束手束脚没有任何滋味，他想去东境。
祖父曾说他是辽东的鹰，可现在，他被剪掉了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