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等到桐安县那边再来信的时候，信上只写了四个字——
“不容乐观。”
赵梦当机立断，立马带着提前召集好的城内壮丁出了城。
从大庾城赶到桐安县，快马加鞭还是用了将近两个时辰，等到赵梦抵达桐安县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江边波涛汹涌，梅江上发出了一阵接着一阵的怒吼，赵梦跌跌撞撞地下了马，他的双腿已经酸软无比，踩在泥地中摇摇晃晃。
正在指挥人扛沙袋的于勐见他来了，大步走过来，“同莲，你怎么来了？是侯爷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不、不是，侯爷让我带人过来协助你们固坝，侯爷说、说……”
“侯爷说什么？你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利索，急死人！”
赵梦快马赶了一路，他是个文臣，能撑到这里来已经十分勉强了，眼下他的唇色发青，想说话，但喉咙口痛的像是着了火，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没等他缓过来，从远处走来的李聿就说道：“润鹤的意思是百姓一刻没有疏散完全，坝上就要再撑一刻。”
“对、对、对！”赵梦一拍大腿，他终于缓过来了，“侯爷说让大家一定要全力固坝！”
“桐安县周边的百姓已经全部疏散走了，但是梅江沿
岸还有十几个村落，咱们就这点人手，根本来不及啊！”
于勐何尝不知道疏散百姓的重要性，但是疏散一个桐安县他们就用了快大半天，眼下又要天黑了，天边响起了闷雷，看这阵仗，这阴沉沉的天又要开始下雨了。
“哎，住在江边的这些百姓大多是祖祖辈辈就住在这儿了，你不晓得让他们离开有多费口舌，和他们说堤坝要塌了，到时候房子全都要被冲毁，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听更加舍不得走，还说什么死也要死在家里头，不出去！”于勐真是急得嘴巴都起了火泡。
“方才总督去一户人家里头，让他们赶紧离开，那户人家有个极其野蛮的老妇，怎么说都不听，最后还望总督身上泼粪水，说总督危言耸听，是想要抢占他们家的田地。”于勐摸着脑袋，只剩下了一声长叹。
赵梦听后也是一阵唏嘘，“这事就算再难办，咱们也得硬着头皮往下干啊。”
“是啊。”于勐呸了一口嘴巴里头的血水，“既然你来了，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我继续跟着总督疏散百姓去了。”
坝上付忠已经在水里泡了整整一天了，赵梦认出他是付华的堂弟，喊了他一声，结果付忠抬头的时候吓了他一大跳，
人都泡白了，双腿和胳膊肿了一大圈，一张脸上沾满了泥浆，张嘴和赵梦说话时只能看到一嘴的白牙。
“赵大人您来啦，这边靠近江岸，您往里头站站，仔细摔到江里头来！”
赵梦听到这话，问着身边带路的当地官员，“从昨天到今日，伤亡情况如何？”
“回大人话，死了快有一百个人了，全都是跳到江中固坝的百姓，被冲到江里头去后连个影子都找不着。”
看着滔滔不绝的江水，赵梦的神情悲怆，他叹了口气，大灾临头的窒息感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头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堤坝迟早会被冲毁，此时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替两江沿岸的百姓多争取一点时间。
哗啦，江边又是一阵猛烈的颤抖，赵梦站在江岸，听见站在江水中的付忠仰头一声大吼：“快！快上岸！堤坝要塌了！”
彼时李聿正和于勐往桐安县下面的一个县城赶去，桐安县的县城早在几个时辰就给边上的县城发了函书，让周边县丞尽快组织百姓撤离，整个桐安县的百姓全都撤到了地势高的地方，但时间太紧了，李聿根本没办法一个县城一个县城地传话。
他站在高处眼睁睁看着梅江水疯狂地拍打着堤
坝，李聿翻身上马，只得留下一句：“快，让大家都往高处去！”
“堤坝要塌了，大家快走啊！”
撕风驰骋在马道上，李聿单手握着缰绳，淅淅沥沥的雨丝从他的脸上滑过，透过银色的雨幕，李聿就看到原本应该阻拦着梅江汹涌浪潮的堤坝轻飘飘地倒下了。
奔跑的人群犹如蝼蚁，浑浊的江水卷席着一切，堤坝坍塌，被江水吞噬，所有人都在堤岸狂奔，哭喊声好似要划破天际。
赵梦站在高处，疯狂地让大家快跑，他的嗓音沙哑，在看到最后一截堤坝消失在江水中的时候，他捂住了双脸，掩面长泣。
“啊——”赵梦仰头望着黑黢黢的长空，“狗天爷！”
赵梦的悲哭很快就被周遭恐惧的尖叫声淹没了，这些尖锐绝望的哭喊唤醒了赵梦，低头江水无情地流向大地，抬头亘古长夜悲悯地望着众生，这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无数人在睡梦中被卷进了洪水之中，就此丧生，房屋被冲垮，农田被冲烂，反应快的人爬到了房顶，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只能眼睁睁感受着江水将自己淹没，黄褐色的江水流淌过岭南大地，清醒的人在滚滚洪流中呼喊着，然后渐渐失去了声影。
于勐早就和李聿
兵分两路救人去了，可有这样多的人丧生于洪流之中，他们根本救不过来。
举目望去原本种满了庄稼的冬天全都成了汪阳湖面，于勐策马站在高处，只见洪水卷过的地方漂浮着被洪流冲倒的树木枝丫，一团绿色的枝叶中裹挟着一名早已丧生的孩童，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闭着双眼，双唇乌青，稚嫩的小手垂在被一团污烂的枝叶不断卷去了远方。
睡吧，睡吧。
至此永是长夜。
于勐的心底一片激荡，他的双拳紧握，单膝跪地用力砸向了泥地中，他发出了一声嘶吼。
伴随着这一声嘶吼，洪水中传来了一声啼哭，于勐顺着声音望过去，在水流中发现了一名六七岁的孩童，孩童紧紧抓着土堆上凸起来的石块，哭得面色通红，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于勐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他趴在土丘上，大声喊道：“快！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可还没等于勐抓住那个孩童的手，一股猛烈的水流冲来，于勐就眼睁睁看着那个挂在大石块上的小男孩被汹涌的浪潮拍打进了滚滚河流中。
不过顷刻，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长河中。
于勐趴在地上，赤红着眼眶，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吼声——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