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都有困住自己的羁绊。
如果说赵清珵的羁绊是麟都，是惨死的麟王府众人，那么李聿的羁绊就是辽东。
他无论飞得多高，身上都绑着飞回辽东的线。
所以李聿选择逃避地来到了密西，但其实他也知道，终有一日，他是要回到辽东那片土地去的。
赵清珵顺势躺在了草堆之中，他望着头顶的一片星光，轻声细语：“李聿，回去吧，不要等到追悔的那一日，再想着为何我没有早日清醒过来。”赵清珵伸手握住了一阵风，然后松开，他的掌中空空如也，但又好似握有山海。
“戚大帅能够坐稳辽东，在威北侯隐退的这几年掌管的住辽东五十万大军，就说明他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赵清珵看向李聿，“不要先入为主替地看待这件事。”
“辽东未必干净，但戚大帅未必就对不起辽东。”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李聿沉默地低着头，他先是讽刺地笑了笑，父亲？这些年他究竟从戚筠口中听到过几句父子亲情，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或许戚筠对得起辽东，但有一说一，他戚筠与李聿的娘亲成婚这么多年，就对得起这个家过。
外里头的光鲜谁看了都羡慕。
李聿叼着一根野草，躺在了赵清珵边上，“你知道我为何喜欢往密西跑吗？”
他也没打算听到赵清珵的回答。
问完，他自顾自地说道：“他们都没和我说，但其实我看得出来，师父他年轻时候也看上了我娘，后来他
来了密西，我娘就嫁人给了我爹。”说到这里，李聿神情讽刺，“不知道我娘有没有后悔过，到头来嫁了这么一个人。”
“我爹与师父一样都是孤儿，到头来秉性却天差地别，我娘放弃师父选择我爹，到头来简直成了一场笑话。”
李聿的性子从来就是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尖锐且锋芒毕露，他不是看不出来戚筠与家中的隔阂。
“外祖父做了一辈子的沙场武夫，送我姨母进了望都，又替我娘精挑细选，选了一个愿意留在辽东甚至生出来的孩子都愿意冠李姓的夫婿，也不知到如今，他对我爹可还满意。”
赵清珵默默听着李聿絮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总不能用自己的家破人亡与他比惨。
“不过你说得对，”李聿说了一大通，倒是把自己给说明白了，他坐起来，“我是要回辽东去了。”
“不管我爹是不是想要争夺兵权，但辽东如今既然和鞑靼牵扯到了一块，我就不能坐视不理。”
赵清珵神情平静，只是说了一句：“我可没说辽东与鞑靼有牵扯。”
李聿一声哼笑，“你先是告诉我麟王是追着鞑靼人的行踪到的风阙关，如今我们又在鞑靼宫廷中发现了中原国师，你现在告诉我你觉得距离鞑靼仅仅只有一条湎江的辽东干净，你觉得这话像真心话吗？”
“真心也好虚伪也罢，我只能说，摆在你眼前的都是事实。”
“我不会用任何话语来干扰你。”
赵清珵
说完，又补了一句：“免得你到时候又转过头来说我把心思打到了辽东头上。”
这话说的委屈，也很没道理。
李聿挪觎道：“是啊，清清白白赵润鹤，谁能怪得到你头上。”
赵清珵耸肩：“我虽然有算计，却从未想过栽赃诬陷。”
他只算计该算计的人。
若是干干净净，他就是想算计，也没地方使劲啊。
按照佟木所言，他们一路往南，往中原人居多的刀蛮部走，这一路上就能更好的掩人耳目。
李聿却听出了更多的意思。
“刀蛮部居于格桑草原最南边，整个部落沿水而居，常年住在湎江边上，刀蛮部中原人最多，定是从辽东这边过去的，辽东军驻守湎江，难道真的鞑靼人掠取中原女子一事毫不知情吗？”
赵清珵没有回答李聿，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事辽东不可能不知情。
按照佟木的年纪推测，早在李聿出生那个时候开始，便已经有中原女子被掳掠去格桑草原了。
辽东里头的问题，只怕沉积已久。
“啧，”赵清珵走在南下的路上，回头望了一眼苍茫的草原，“这笔账不好算啊。”
“再难算的账也有算清的那天。”李聿将口中的杂草呸了出去，“端的是有没有算账的那颗心！”
这一趟南下，他们特地绕开了沿湖居住的牧民，格桑草原宽广无际，有肥沃的草场，也有干涸的沙地，赵清珵完全没有野地辨别方向的能力，老老实实跟着李聿往前走。
“鞑靼
人的日子也的确难过，若是碰上风调雨顺的日子还好，一旦碰上灾年，冬日里的暴雪能够冻死他们的牛羊，夏日里连绵烈日能够晒干湖泊中的水，靠牛羊填饱肚子的牧民会被饿死，沿水而居的牧民会被迫失去居住的家园。”李聿搓了搓沙地中的碎沙，“一旦草原干旱成为沙地，便再也没有重新长草的可能，没了草，牛羊没吃的，饿肚子的鞑靼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把掠夺的目光放在中原。”
李聿这话不是在替鞑靼开脱。
他只是平静陈述着一个事实。
他甚至心平气和地想到，“如果我如今是鞑靼人，若是看着家中妻女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迫迁移流离，也会拿起刀上战场，只为了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再吃一顿热饭，只为了能够在一个牛羊能够生活的地方长久地居住。”
“但这不该是杀戮的理由。”赵清珵打断了李聿的假设。
彼时他们并肩站在格桑草原的沙地之上，这里没有肥沃的草场，也没有荡漾的湖泊与水光。
这里有的只是任何生灵都不会停驻的荒芜。
赵清珵站得笔直，连日的奔波让他身上的从容变得几近虚无，但尽管如此，他站在那，依旧挺拔像一株松柏，一株落了雪、沧桑而又冷清的松柏，荒原上是不可能出现松柏的，但赵清珵让这个成为了可能。
经此一趟鞑靼之行，他还想让更多的事情变成可能。
而不是只有掠夺和杀戮。
“鞑靼人吃不饱穿不暖，那就
想办法吃得饱穿得暖，天灾无法避免，那便在天灾到来前做好准备，沙地侵蚀草场，为了生存需要做的难道不该是与沙地进行对抗吗？苦难本身无法转移，将苦难转移到其他民族身上，这难道就是对的吗？”
赵清珵面色雪白，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格桑草原何其宽广，鞑靼的大君却选择放弃这片土地，转而追逐更虚幻的远方，这本是就是在给鞑靼人带来更无尽的苦难。”
“鞑靼大君亲手点燃了这把大火，他妄想着将大火转移到中原，却从来没有想过，终有一日，这把大火会将整个格桑草原都燃烧殆尽。”
“格桑草原的毁灭，不是中原人带来的，选择给格桑草原带来苦难的，正是他们鞑靼人自己。”
赵清珵神情冷毅，他站在格桑草原之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阿姐说得对，无止境的战争只会让这片原本应该连在一起的土地越来越远。
战火蔓延大地，大地终究会还以最真实的代价。
“李聿，辽东有五十万大军，它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才对，而不是止步于湎江一岸，东北的长龙能够开疆拓土，便也能够护卫万民，这万民不该只是中原，再往北看，那里有鞑靼，有更多居无定所的牧民百姓，辽东的五十万大军不应该让世人恐惧，恐惧带不来任何尊敬，他应该让世人震慑。”
“铁蹄踏过的地方还能开出鲜花，那才是辽东五十万大军存在于边境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