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城东西向、南北向各有一条主街,分别叫安内街、平外街,将军府在安内街东边,霍沉齐倪仲都在西边。
安内街平外街交叉的西南角是醴城最繁华的西市,那里都是食肆,茶楼,酒馆,当铺,青楼,作坊以及各色小贩,名满醴城的食肆天香居正在此处。
从天香居出来,霍沉齐目送周起走远,招呼倪仲朝另一个方向走。如钩的月亮刚好躲进一片云里,头顶的天瞬间暗了下来,街边零零星星脚步匆匆的行人仿佛游魂在霍沉齐身边掠过,幸好还有点灯的店铺,不至于看不清脚下的路。
“五哥,我听说老将军好像病了。”倪仲左右瞟着路过的行人。
“你爹说的?”霍沉齐纳闷,没听周起说起过。
“我爹那嘴严实的,我都怕把他憋死...”倪仲忽觉失言,朝自己的嘴扇了两巴掌,“我大哥前两年纳那个茗香原先不是老夫人身边的贴身丫头么,前日去请安瞧见一方带血的丝帕,老夫人说自己身子不适,还执意不肯请郎中。”
“许是老夫人不想茗香担忧。”
“哪里有什么可担忧的,茗香说老夫人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一丝有病的影儿都瞧不见,我大哥猜可能是老将军病了。”
霍沉齐心想,周丰年病了还瞒着不让人知道,这病怕是没那么简单,可是看周起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想来也是不知情的,连周起都要瞒着,莫非…
“五哥,你回去问问你爹,他肯定知道内情。”
“我爹?”霍沉齐苦笑,“前日还要打死我呢,我可不敢问他,再说我爹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
“打死你也是活该,谁叫你处处留情,连个村妇都不放过,幸亏我姐还不知道,不然肯定一把火烧了那落发村。”
霍沉齐抬腿踢了倪仲一脚,“你打听老将军的身体做什么?”
“未雨绸缪啊,”倪仲拍了拍身上的长袍,“老将军是皇上信任的人,军政都在老将军手里,若他有个万一,这五万定丰军会交到谁手里?皇上会不会另派个刺史大人?”
“定丰军自然会交到周起手里,总不会是你…”霍沉齐把“爹”字硬生生吞了回去,他一向不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更何况涉及朝廷军政大事也轮不到他操心。
“五哥!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那老将军和皇上是什么情分,皇上自然信任老将军,可皇上能不能记得周起长什么模样都悬,怎么放心把北境交给他呢?更何况皇后还把自家姑娘塞给了周起,外戚坐大是历朝皇帝的心病,是大忌啊。”
“倪仲,历来争权夺利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劝你别往这漩涡里掺和,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霍沉齐正色说完停下脚步朝着一侧的巷子看去,换了一副轻松愉悦的腔调说,“好久没听怀慕姑娘的琴声了,咱们去红杏院坐坐。”
倪仲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道,“我还当你浪子回头了,温柔乡里呆久了人都变傻了,我才不去。”
说完倪仲便匆匆离开,霍沉齐看着他模糊的背影陷入了思索,周丰年真的得了重病吗,事关周起的将来他一定得好好问问。
秦梅在廊下坐了一会儿,张俪瑶矫揉造作的声音终于停歇,她也不再面红耳赤心跳加速,随即屋内便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她皱紧了眉头,想着以后的日子要伴着这种声音入睡便心烦意乱,也不知张俪瑶此刻是什么感觉。不过她是真美,像一颗耀眼的明珠把周遭所有人的光都遮盖住了,还好自己不爱周起,这里不过是给孩子找的栖身之地,不然面对这样一个正妻,想争宠也是难上加难。
入夜微凉,秦梅拽了拽单薄的衣裳,眼下她已有两个月身孕,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可靠的郎中,还得是周起信得过的郎中,也不知常常来府里看病的是什么人,好不好收买,可即便收买人心也得有银子,她手头只有周起给的一些首饰…她低头全神贯注想着自己将来要解决的问题,没有注意到身边多出一个人影。
齐妈妈看到秦梅大大咧咧地坐在门外,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秦梅被打蒙了,落发村的日子虽然清贫,但爹娘对她疼爱有加,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打过她耳光,她捂着脸怒视着齐妈妈,“齐妈妈,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您说便是了,怎地随意打人呢?”
“府里的奴才我想骂便骂,想打便打,你别以为自己攀了高枝,区区一个妾室还不如府里身家清白的奴才。”
秦梅何曾被这样当面羞辱,她放下手只见手掌里有斑斑血迹,这老婆子手上定是戴了什么东西,今晚就是刻意要教训她,她气得站起身来,声音发抖地问,“敢问齐妈妈我犯了什么错?”
“伺候主子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耳朵要时时听着屋里的动静,不是叫你在这里打瞌睡的!”齐妈妈斜眼打量她,“还有,别叫我瞧见你使那些下作的狐媚之术,咱们府里见不得脏东西。”
“你...”秦梅一百句骂人的话都排到了嘴边,想想还是咽了回去,她早就知道作妾的日子不好过,没想到折磨人的不是张俪瑶,竟是她一个老妈子,为了孩子,她不得不忍,“齐妈妈教训得是,我知道了。”
“我什么我,在这府里你不过是个奴才。”
“我在主子面前自然是奴才,齐妈妈不也是个奴才吗?”秦梅还是没忍住呛了一句。
“奴才也是分高低贵贱的,”门猛然打开,张俪瑶盛气凌人地站在门口,“齐妈妈当初也是伺候过皇后姑母的人,你在她面前称个奴才也不委屈你。”
齐妈妈得意地看着她,在她身边走了两步,冷不丁朝她小腿踹了一脚,她顿时跪在了坚硬的石板地上,“记着,奴才伺候主子要跪着!”
秦梅此刻有一丝懊悔,之前她想得太简单了,以为自己只要安分守己不争宠就行了,这才是入府第一日,若以后的日子都要这样过活,她不是把自己推入火坑吗?还不如告诉她爹,最多挨顿打换一副打胎药便一了百了了,也好过现在活受罪。
“是,方才是奴才失言了,请少夫人恕罪。”
“小姐别站在这风口上了,当心着凉。”齐妈妈拢着张俪瑶回了房间不多时又走了出来。
“齐妈妈,”秦梅赶紧叫住她,“方才是奴才言语有失冒犯了您,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放在心上,奴才能入得将军府是奴才天大的造化,奴才的家人也得了不少银钱,奴才已是心满意足,奴才一定会安安分分,请齐妈妈放心。”秦梅说的十分诚恳,她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齐妈妈倒是有些惊讶,随即那副得意的神情又挂了出来,“瞧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本分就好。”
等齐妈妈走远秦梅暗暗叹口气,心道,长戌你究竟在哪儿,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应不应该。
豫州观阳城 紫宸殿
常随心情很好,他虽不敢言语,但眉梢眼角的喜色却藏不住,他的侄儿常远今日刚领了神殿军统军的差事,虽只是个六品校尉,可神殿军是皇上亲兵,肩负着戍卫皇城保护皇上的重大职责,更何况有他在,常远的未来绝不只是一个小小的统兵,总算给他们常家长脸了。他正想着只听啪嚓一声,他不由自主地便跪了下去,低头四处看,是一只摔碎的茶杯,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皇上身体要紧,您别动这么大的气,奴才再给您换盏热茶。”常随躬身去捡地上的碎片。
李慎面色发白,用力将案前的十几分奏折统统甩到了地上,“可恨!可恨!”
常随自然知道李慎恨什么,这些日子朝中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立皇长子也是皇后嫡子平王李成吉为太子,不过这李成吉行事荒唐为人跋扈像极了皇后,自然不得李慎的欢心,李慎念着夫妻情分也不愿当面驳回,立太子一事便一拖再拖,可皇后却等不及了,竟偷偷联络大臣授意他们上书。
李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怒气渐渐消退,明明自己是九五之尊却也不能尽随心意,可实际上除了平王李成吉其他皇子尚且年幼,倘若自己有个不测幼主继位也不利于朝堂,不测,李慎想着看向常随,见他小心地将茶杯碎片收拾妥当,又躬身捡起地上的奏折,轻手轻脚地放在御案前。
“常随,温子恒回来没有?”李慎扶额,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一个时辰前来过了,陛下正在批阅奏折没敢打扰。”
“他怎么说?”
常随马上跪下,语气担忧地说,“温太医说周将军怕是时日无多了。”
李慎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叫他滚回原州,治不好提头来见!”
常随连忙称是踩着小碎步退了下去。
李慎低头看自己拍的发红的手掌心,精神恍惚了一下看到掌心一道疤痕,他想到称帝那年在并州平关镇打的一场硬仗,那是他继位以来最为凶险的一仗,对手正是人称天下第一悍将的江桥山。
并州在原州以北,是李慎皇兄李憬的势力范围,李憬才疏学浅为人懦弱难堪国主之责,可江桥山生生为他打出一片疆土,江桥山的威名既叫人胆寒又让人仰慕。
那一仗李慎败的很惨,江桥山在他身后追杀不止,若没有周丰年奋不顾身挡住江桥山刺来的剑,他不可能只受皮肉之伤。损兵折将加上受伤,李慎不得不退回原州,在醴城休养生息,他梦寐以求想到的并州就这样近在眼前却不可得。
直到六年后,他和周丰年卷土重来,终于在平关镇大败江桥山,夺取了并州四城,奠定了今日宋朝的边界。江桥山被抓的时候已经伤痕累累,他表面上敬重这个对手,但内心却恨之入骨,他暗地给周丰年下令对江桥山百般折辱并且斩首示众,江家所有人格杀勿论。
周丰年是帮他打下半壁江山的左膀右臂,他从未和周丰年生过嫌隙,可一月前却突然收到了周丰年的密信,说自己命不久矣,他大为震惊,派了一批又一批的太医前去秘密诊治,得到的结果都一样,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且不说他们并肩作战的情谊,若周丰年就这样突然离世,北境该怎么办?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朝局会不会再次陷入动荡?
李慎从案前缓缓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他朝殿外看了一眼,暮色深沉乌云遮月,看来又要下雨了,他又想起了兵败的那个雨夜,想起了那个温柔体贴细声软语的女人,他的伤势能那么快好转得益于女人无微不至细致周到的照顾,比起凌厉霸道的皇后,她的善良柔弱很快俘获了他的心。
这世间的女人哪个会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养尊处优,可她偏不要,他已经明说不介意她的过往,可她却三番五次推辞就是不愿入宫,他的脾气也上来了,伤好之后他马上回到观阳城,他叫她不准跟任何人提起他们的事,他要与她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几年后当他再一次踏足醴城,他没有再去看她,也没有刻意打听过她的消息,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低头,他是九五之尊怎能屈服于一个女人的倔强,只是年岁越大他越怀念她的脉脉柔情,他有些后悔当年冲动的决绝,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陛下,陛下,”伴随着两声急切的呼喊,常随满头大汗跑了进来,一头跪倒在殿内,“陛下出事了。”
“何事如此慌张?”李慎心里陡得升起一股寒意,难道是周丰年,难道他已经…?
“陛下,皇后娘娘去了昭阳殿。”
“去便去罢,她是皇后,长安宫内有何她去不得的地方?”李慎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周丰年。
“可是,皇后娘娘...杖毙了胡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