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袁斯年拉长了声音敷衍道：“我想问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钟梓琪吃饱了松子正在整理松子壳，他听到袁斯年低沉迷糊的声音，猜测他大约还是忌惮着医药费，于是劝慰了几句，道：“放心啦，不会问你收医药费的。”
袁斯年拿起手机，打开了搜素引擎，输入瑚州两个字，智能化的网页立刻跳出来后缀词，排名第一的就是“瑚州裴家”。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一双眼睛死盯着手机屏幕，大拇指下移到搜索键，却怎么都不敢点下去。
“呯——”病房外传来一声响动，钟梓琪收拾完果壳，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这才慢悠悠起身，“哎，幺蛾子不断！”他走到门边时还嘟囔着，可一打开门就立刻换上了一幅新的面孔，语气也一改吊儿郎当的懒散，变成职业化的热情客套，“裴先生您好，我是这里的护士长钟梓琪，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呢？”
袁斯年拿着手机的手好像僵硬了起来，他的大拇指终于点上了那个搜索键，在一秒钟的等待中，他忽然觉得背后痒痒的，一道热乎乎的汗自脖颈处顺着背脊流了下去。手机页面与pc页面大致相同，他点开图片，那张脸孔赫然就是他熟悉的面容，而名字也正是被暗示和多次铺垫的名字：裴吾骥！
他又点开另一张图片，图中的男人正是园林主人的模样，换了一身笔挺西装后，他面前的席卡上的名字是裴思远，而身后的会标则是瑚州市换届选举工作推进会的字样。
为什么要骗我？袁斯年默默收起了手机，心道：我手里一共也就三十万存款，一大半儿都是我妈留给我的，她没道理看上我这一点儿存款。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虽然还看得过去，但世界上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她没理由就看上我这幅皮囊。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而正在此时，钟梓琪又回到了病房，听到他的呼吸声，以为他压到了伤处，不免是一阵查问。
“钟护士，你为什么叫她无忌哥哥？因为谐音吗？”袁斯年面无表情，好似是神色自若，可内心早已经是怒海狂涛了。
“嗯？”钟梓琪挑起眉梢，他一听这话就知道袁斯年此刻定是知晓了裴吾骥的身份了，于是抿着嘴偷笑，坦然说道：“放心啦，人家是真心喜欢你的。虽然裴家糟心事儿挺多，但裴吾骥这么喜欢你，肯定是拼命护着你的。你这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因祸得福。”
“……”袁斯年愣着不为所动，一个是没有什么职位的小公务员，没房没车只有少量存款，而另一边则是豪门世家的大家千金，若是真结下这段姻缘，那也是蒹葭倚玉，实让人诚恐。
袁斯年这厢还在思绪万千中盘桓，而那厢裴家的“糟心人”在门口叫了起来。
钟梓琪一听到门外的声音，当即翻了一个白眼，他不待见门外那人的心思一点都没有掩盖，只见他甩着手臂，气匆匆地走到门边，然后突然止住脚步，一个深呼吸后，他的面孔上就立刻浮现出一个标准的，露齿的“假笑”。这一回还没听到他开口，只听得门外那人将手往里一伸，另一手转着轮椅就想进屋。
“诶呦，那长得一表人才的小伙子是谁家姑爷呀？”
“什么小伙子，”钟梓琪伸手指向自己，“我吗？”他扬唇莞尔一笑，玩笑道：“裴先生，我还‘云英未嫁’呢，不过听说你有个漂亮能干的女儿是吧，难道——”他放慢语速，调笑道：“怎么，要招我做女婿？”
裴赟在商场驰骋几十年，面对钟梓琪的玩笑话，他很自然地接过话，“啊呀，那当然好啊，钟护士你长得好，能力强，是个一等一的人，你要给我做姑爷，我自然是乐意的，”说着还掏出手机，点开自己女儿的照片给钟梓琪看，“你瞧我女儿，漂亮吧，你要是喜欢，我就把她微信给你。”
裴赟的女儿名叫裴灿，二十九岁，是裴家公司的高层领导，虽说这职位多半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但裴灿的能力并不差，待人接物都十分出色，加上她容貌确实靓丽，因此眼光自然更高些。
“怎么样？”裴赟问道：“我女儿还不到三十，现在大城市的人结婚都晚，三十岁还是算年轻的。”
哪儿知道钟梓琪脸皮保养得极厚，当即表示自己很喜欢，果然去要来了裴灿的微信，又与裴赟聊得热络，一来二去竟搞得像真的毛脚女婿一般。
袁斯年不便起身，只听得外间嘻嘻哈哈的声音，可外面声音越热闹，他就越是慌乱。感情和理智碰撞间，愈发感到不安，仿佛自己踩在一块平衡木板上，两端都是悬空的悬崖，唯有中间一点支点支撑起这块板，但自己往哪里逃？
袁斯年虽然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的，生长过程中确实也缺少了父亲的参与，可这并不代表他对其父的情况一无所知。他知道父亲早已经是个身价不菲的成功商人，也知道苏聪的口碑一直不怎么样，但他有钱有地位！他也很清楚自己没钱没地位，空有自尊根本换不来什么，而认亲这一步却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但如今他却有些不一样的想法了。
锦书不会嫌弃我没钱吧，他瞪着眼睛瞅着自己露出被子的脚尖，心中想到：如果她要真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压根就没我什么事儿，我们就是最真实的感情，对，就是这样！他这么一想，顿时心情舒畅了不少，可转念间他又开始担忧，爱情和婚姻不同，恋爱时候可以相互迁就，可两个人的生活圈子不同，价值观不同，时间一长怎么可能真过得到一起呢？
“宝贝，我给你带点心啦。”
袁斯年还没理清思绪就听到了魂牵梦萦的声音，登时就醒过了神，那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紧张话竟然将眼睛闭得牢牢的。
“哦，原来睡着啦。”
裴吾骥呼吸的气息在他耳边拂过，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柑橘香水味，香味清幽顺怡人，让他不免心猿意马，随后是一双柔软细腻的手覆在他的额上，又解开他的衣扣贴上了他的胸肋。
“噗嗤——”袁斯年怕痒，那双手还往他腰间摸，一番抚摸下，直接让他当场笑岔了气，“嗯，我醒了。”可他伤势未愈，这一笑牵动肌肉，疼得直呲牙咧嘴。
裴吾骥将保温盒放在桌上，静静坐在床侧，等着他睁眼开口。
“我，我从钟梓琪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袁斯年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然后他撑起身体，让自己尽量坐直做正，他目光如灼灼，仿佛是思虑了许久，言语间没有一丝慌乱，全然都是镇定，“我想过了，我们的社会地位不一样，差距太大了，所以我们——”
“小袁——”
袁斯年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程可立急匆匆地推门而入，身边跟着钟梓琪，他一向是稳重踏实的，甚至有时还让人觉得有些老成过了头，可这回却意外有些急躁。当他看到裴吾骥也在病房时，不由得剜了她一眼，语气也不免有些恶声恶气，“你出去，我和小袁有话说。”
袁斯年还惦念着裴吾骥的身份，一时间根本没想到她和程可立之间还有什么关系，只觉得领导这回说话实在太不客气了，正想要辩驳几句，却见裴吾骥竟然乖乖走出了病房，还将门带上了，全然不似之前粘着自己不肯放手的样子。
程可立脱口而出，问道：“你知道你自己父亲的事情吗？”
“就知道个大概。”袁斯年回答道。
程可立许是渴累了，他眼睛往房间桌上瞟了一眼，快步走向桌边，抄起桌上的水晶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气干了，这才道：“之前我得到一条线索，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说清楚，”他掏出一台执法仪，按开了开关后放在桌上，镜头直对着袁斯年，“你知道你父亲现在的情况吗，比如：他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他的家庭情况？”
“了解不多，”袁斯年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妈和他是在我八岁的时候离婚的，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分抚养费，也没来看过我，所以我们之间早就断了联系了。但是我大学毕业回老家的时候，听老家的人提起过他，说他现在在瑚州做生意，而且生意做得挺大的。”
“他的家庭情况有没有听说？”
袁斯年点头，他说起父亲倒是十分平静，脸上也没什么不甘心或者气恼的表情，可能是两人真的没有接触，因此说来就像说着别人家的事，“他和我妈离婚就是因为外面有人，听说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程可立紧紧盯着袁斯年的脸和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想从他细微的动作上看出些许端倪，他问道：“八岁到现在也有十五年了，一次都没来找过你？”
“有过的，”袁斯年道：“我刚到瑚州没多久，大约是一个月前吧。他的秘书来找我，说请我吃饭，我拒绝了。后来又打了我的电话说想见我，但是我没有搭理。我妈养我那么幸苦，他都没有伸过一把手，几百元的抚养费也没有给过，现在想来找我，实在是没必要。”
说起母亲的时候，他的手会忍不住攥起来，肩膀也微微颤动，而说到父亲不给赡养费还想要认回自己的时候，他又握紧了拳头。
程可立又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也不认为他是良心发现想要认儿子，毕竟我现在这个岁数，认回我真是不太划算，”他嗤笑一声，耸耸肩，讽刺道：“他总不会给我买房子出彩礼，让我娶媳妇儿吧。”他顿了片刻，神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不少，他道：“直到今天我才想通了，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要来认我。因为我女朋友，我女朋友是裴吾骥，是裴家的大小姐。”
程可立在表妹裴吾骥的“恋爱大作战”里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他当然知道裴吾骥的身份总有一天会穿帮，因此他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你是觉得他要认回你是因为裴吾骥的原因？”
“不然呢？十五年不联系，我和我妈最困难的时候没有联系，现在却来找我，除了这个原因，我想不到别的。”
程可立听出袁斯年话语中的颓丧，说道：“我刚跟你说，我得到一条线索，这条线索是关于你出车祸的案子的，”见他抬起头满脸疑惑，程可立继续道：“你父亲之所以想要认回你，还有一种可能。他急需一个继承人，一个有自己血脉的继承人。”
“他跟我妈还没离婚的时候，外面那个女人就怀孕了，”袁斯年转过脸，苦笑道：“而且他那种人重利轻义，就算那个女人不给他生，他总有办法给自己留后的。”
“他确实有一个儿子，但是那个儿子生了重病，根本没有能力继承他的公司他的家业，”程可立道：“而这个小儿子的亲妈，正是陪着苏聪一起在商场打拼的人，你觉得她会放任自己和丈夫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吗？”
“所以我的车祸，还有刹车被认为破坏两次，是因为这个原因？”
程可立没有正面回答，反倒是轻叹一声，关切道：“你这几天当心点，想起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我。”他正要起身离去，不想钟梓琪倒是大摇大摆走来进了，他这人向来是随心所欲惯了的，且人前人后总是两幅面孔，最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人是裴吾骥的“狐朋狗友”，综上所述程可立对他的印象并不好。
钟梓琪倒是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不紧不慢笑道：“住院两天，访客却不少呢，里面有一张脸孔恐怕是程支认识的，回去查一下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