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迪倩一听到这久违的乡音，就猜到她多半来自渝城，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很快便察觉到，她的气色不好，就像白驰尔初见自己时描述的那种印堂发黄。
除此外，她的精神也很差，整个人都蔫蔫儿的，但在她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睛却炯炯有神。
“哎呀！你怎么出来了？”
她的丈夫赶紧迎了上去，将她小心搀扶住。
“我这三个女儿不是智力有问题，而是自闭症，对吗？那天你们肛肠科一位年轻医生也提到过这件事。”
她没有理会丈夫，而是凝眉望向聂小宝。
“对……”
聂小宝刚要开口，她的丈夫就急忙抢话：“就算是自闭症，咱们也医不起啊！这病名一听就很费钱，反正他们仨能吃能蹦的，即便身体有些缺陷，也不影响他们长大成人呀，况且我们就要有老四了，钱应该花在实处……”
“实处？放着有病的孩子不医，把钱留给尚未出生的孩子，就叫实处？”聂小宝立马怼道。
“你就这么自信，老四将来会是个健康男宝？”
“你家已经有三个疑似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了，你就没有深究过，是不是你们父母的基因有问题，或者生活的环境有问题？”
她字字珠玑，眸光锐利，堵得对方张口语塞。
“如果你家老四又是个女儿，或者更不幸，还跟三个姐姐一样，你打算怎么办？追生五胎？”
最后，她发出了直戳对方软肋的拷问，更是让他脸色一青，彻底闭嘴。
妇联那位陈主任见状，趁机又添了把火。
“虽然国家已经逐渐放开了三胎政策，可前提是优生优育，况且，你都不止三胎了。”
她点到即止，但懂的都懂。
“那…那咋办啊？领导。”
终于，父亲的态度骤然转变，眼巴巴地瞅着陈主任。
陈主任却指着旁边的聂小宝，对他说：“这位才是医生，还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儿科专家，你听她的，不会害你。”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转头看向了聂小宝。
聂小宝见他不再执拗，便恢复了和颜悦色，让他们夫妻二人尽早把三个女儿带来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并补充道：“如果确诊，我会帮你们申请相应的补助，现在国家对自闭症儿童非常重视，今年两会在十四五规划发展里，就针对自闭症群体颁布了若干利好政策，涉及自闭症的议案提案数量也较往年增多不少，而且涉及范围也更加广泛。多位政协委员、人大代表针对自闭症家庭的早期筛查、医疗保障、康复干预、融合教育、就业托养等等都有发声。”
“除此外，我市已经把救助孩童的年龄扩展至15周岁，所以你的大女儿也在救助年龄范围内，康复补贴也从过去的人均2万提升到了3万元。”
“当然，前提是得有医院的证明。”
“你算算看，一个孩子3万，你家三个孩子就是9万块啦！这笔钱完全可以用在他们的治疗上，这样一来，就不会增加你们家里的负担。”
待聂小宝刚一说完，那位母亲就急切问道：“你们医院明天上班吗？”
“上的上的，你们要是打算明天带孩子过来检查，我明天就去一趟医院，等到周一的话，我会很忙，可能只有把你们的孩子交给其他医生来检查了。”聂小宝忙道。
“那就明天，陈领导说你是专家，你肯定比其他医生更好。”那位父亲赶紧定下。
“好好好！”聂小宝笑着答应。
一件棘手的事情就此摆平，三个孩子的未来也有了希望！
“老陈，他们家是做啥的？我看条件其实不差，只是舍不得钱给孩子看病。”
离开那户人家后，聂小宝拉着妇联陈主任好奇打听。
吴迪倩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虽然他们住在一个老小区里，但位置却在二环内，这里的楼盘即便是二手房也要卖两万一平米。
除此外，房屋面积也挺大的，尽管不太清楚是套几的户型，但单是客厅就有七八十平米，由此推算，整套房子的室内面积至少在一百平米以上。
就算房子不是买的，光是租金一月下来也不会少于3000元。
所以，她也认同聂小宝的猜测，对方不穷，只是穷在孩子治病上。
陈主任回想了一下，说道：“这对夫妻是从渝城来咱们锦城做生意的，好像做生鲜批发的，在西二环路的农贸市场租了个铺子，还请了两三个伙计，生意规模不算大，但应该收入不错，只是这几年疫情闹的，自然不如从前来钱了，但正如你所猜测的那样，他们都敢拼四胎了，养娃的钱肯定有，就是舍不得给三个女儿治病。”
“一来，是女儿的缘故吧，总盼着四胎能生个儿子，早早就把钱攒下来留给儿子了；二来，在他们眼中，但凡看病就是无底洞，加之还是三个孩子，自然就不太乐意掏这笔钱。”
“自私！”吴迪倩愤愤道。
“不想对孩子的将来负责，干嘛要不停生？他们觉得生孩子是风险投资，可有没有想过，被生下来的孩子更是风险投胎！”
陈主任赞同点头，“小吴说的没错，国家虽然放开了二三胎，但前提是，针对有能力的家庭，有责任心的父母，不是谁都适合多生，还是得把优生优育放在前头。”
说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哎！看他们家那种情况，如果四胎是个儿子，那三个女娃更不受重视，如果真是自闭症，还不好好治，我真的想象不出，她们长大后会是怎样，会不会走上她们妈妈的老路，一生都在为生儿育女所操劳，快四十岁了，还要追生四胎。”
聂小宝说：“要是像她们妈妈还好，累是累，至少有儿有女，还有个…对她不算特别差的丈夫。”
“对她说话轻言细语就叫‘不算特别差’？”
吴迪倩不认同聂小宝的说法，“他现在哄着她，无非是因为她怀着孕，要是连她怀孕的时候都对她冷言冷语，那就不叫个东西！”
“哈哈哈……”
这话惹得聂小宝和陈主任同时大笑。
“看来咱们小吴是明白人，以后肯定不会被男的CPU。”聂小宝拍着她的肩膀打趣。
“CPU是啥？”陈主任好奇。
“就是PUA衍生出来的一个词。”
向来喜欢刷段子的聂小宝随即给陈主任科普了什么是CPU和PUA，听得对方一愣一愣的。
而吴迪倩则低着头，在心里自语：那是因为已经被CPU过了，有了经验……
与陈主任道别后，聂小宝就带着吴迪倩坐上自己的车，开往位于北三环刘潇潇的家。
路上，吴迪倩偷瞄了一眼专心驾车的聂小宝，搓了搓手，又抿了抿唇，犹豫了许久，才用故作随意的口吻问她：“聂老师，你和那位肛肠科的白驰尔医生很熟吗？”
问完，就一手摩挲着安全带，一手在裙子上反复擦拭，蹀躞不下，生怕被聂小宝看出什么来。
好在聂小宝在认真看路，没有注意到她微红的脸颊。
“挺熟的，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然后呢？
吴迪倩静待着下文，可聂小宝就戛然而止了。
没然后了？
等了片刻，见聂小宝没打算再聊下去，吴迪倩颇为失望地抠着着裙面的花纹刺绣，不禁猜测起他们二人是如何认识的。
很小的时候…难道聂老师和白驰尔的父母是世交？或者他们两家认识？
“康老师今天怎么没陪你呀？是有事情吗？”
思索了半天，再一张口时，吴迪倩想问的问题和问出的问题可谓南辕北辙。
聂小宝揉了揉鼻子，说：“他妈妈来锦城了，他要陪她。”
“哦哦。”
吴迪倩点点头，没再继续问了。
她以前听刘倩提到过，说聂小宝和自己的婆婆关系不太融洽，除了聂小宝比康健大一些外，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聂小宝打算丁克，而康健也全力支持。
随后，车内的气氛稍稍变得沉寂。
为了打破这种氛围，吴迪倩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聂老师，为什么刘潇潇的妈妈突然再婚了？你对他们家里的情况了解吗？”
作为一名康复治疗师，她不太主动打听患者家里的情况，毕竟下诊断的是医生，所以患者家属与医生沟通得相对多一些。
但现在，她成为了自闭症康复治疗小组的组长，有些想法就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尤其经过刚才的家访，她感觉深入了解患者家庭，对于患者的康复治疗会更有帮助。
聂小宝坦言：“刘妈妈再婚的原因我确实不太了解，但我还是能理解，单亲妈妈，又是收入不太高的单亲妈妈，还带着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女儿，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肯定很大，而在这种时候，出现一个体贴的，条件还不错的男人的话，不心动很难。”
“可她只想自己，想过女儿的处境吗？”吴迪倩有些微词。
“所以刘爸爸才会站出来抢夺女儿的抚养权呗！正是考虑到你所顾虑的这一点。”
聂小宝说完，又补充道：“但小吴啊，你不能把母爱无限放大，当女人有了小孩后，确实该无私地奉献母爱，不过得有个前提，那就是先爱自己，只有爱自己的母亲才懂得更好地去爱自己的孩子。”
“咱们远的不说，你看刚才那位四胎妈妈，你觉得她不爱自己的女儿们吗？当然不是。提到给女儿看病，她比她老公积极多了。但要说她很爱她们吗？恐怕你会第一个站出来否认。为什么呢？无非就是她没有好好爱自己呀！一个不懂得爱惜自己身体的女人，快四十岁了还要冒险给丈夫拼四胎，是问，她又如何能够好好疼爱自己的孩子呢？”
“再比如你妈妈，之所以离婚，不正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吗？但如果从狭隘的母爱来看，许多人肯定会认为你妈妈很自私，不愿委屈自己给你和你弟弟一个完整的家庭。”
“就是有了这些条条框框，女人才会总是沦为家庭的牺牲者。”
“作为一个婚姻里老油条，我反而觉得刘潇潇的妈妈没做错什么，要是她不肯放手，非要死死地握住女儿的抚养权，那才叫自私。至少现在来看，刘潇潇既没有失去妈妈的疼爱，爸爸也接受了她的病情，并努力陪她治疗，生活上还有奶奶照顾，比之前跟妈妈母女相依好多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就是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