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糊成的灯笼,被一根根长绳串联,高高悬挂在院落之上。烛光之盛,几乎将月光挤兑不见,当真有种置身白昼的感觉。不过,每每夜风过境,灯笼晃动,灯下一个个椅子的阴影也跟着摇曳个不停,忽长忽短。
这才缓过神来,原仍在黑夜之中。
在场众人,除了不悦之外,皆有一丝不安。
这观主说故事,偶尔插科打诨,自然没事。但是,却没有人敢在观主一句话没说完的中途,再插上一嘴。也许有,但如今已经见不着魂儿了。
“这位公子,不必恼,正要说呢。”
就连红衣高冠老者,看向观主的眼神也有些惊愕,这是他印象中观主第一次如此随和。
刘洞元也是一脸疑惑,不过面对着全场阴森诡异的目光,也是不敢乱动。寅大有更是蜷缩成一小团,看着比当初在大曲山无生幽冥阵里还要害怕。但鬼,他最怕的还是那坐在刘洞元身旁的精壮汉子,就像,活人见了鬼魅一般。
但也做好了随时剑拔弩张的准备,心意与身后镜心剑始终保持着气若游丝的联系。
林寻默然,袖中两拳不知何时紧握。
但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观主见状,却是左手单手竖起,做了个佛家礼。
众人不以为怪,刘洞元见状也并未声张,只是看着观主隐隐有些不对劲。
“那公主年纪尚小,加上探花郎连连婉拒,此事便暂且搁置。
“不过后来书生仕途顺畅,年年高升。赵皇帝也是想起此事,便准备将升官和婚事一同说了。等到那圣旨送到的时候,林府书房里只剩下一纸辞呈,书生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那书生及第之前,便梦见一老道人,姓朱名自然,号北遥散人。那道人让他而立之前,在他做官城市附近山中去找他。果不其然,书生刚刚走进那老君山,老道人便怀抱拂尘,站在石阶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咦,不孬,不孬。”
林寻脑海里莫名响起老道的声音。
观主继续说道:“原来那老道人是个道法通天的高人,看中了书生,八字如此,天生的修道胚子,若是不入道门,三十岁,便会英年早逝。而书生也是不负所望,道法大成。所承法脉,乃是道门万法之首的无上雷法,符箓剑术更是无所不精。只是那雷法,书生总觉缺些什么。后来道人远游,书生留在山中潜心修道。
“一日,山下传来隆隆巨响。出门一看,附近山头,竟有好几个,被削去了脑袋!书生以心神观之,山下妖气纵横,恍若遮天波涛,这是他从未见遇见过的庞然大物!但是,听闻山下,百姓惨声连连,顾不得危险,书生一个冯虚御风,须臾之间,便来到山下。
“远远望去,一只小山一般大小的九尾白狐,正在肆意咆哮,九尾挥舞之处,满天滚石。身遭雷光不断,已经到达的山上道人还未施展法术,便被挥扫到一旁,不省人事。书生见状,便连忙结印,唤出雷霆,一举劈在白狐身上。
“要说这雷霆,更是大有讲究,乃是真武大帝亲传于那北遥散人,他书生更是堪堪第二代传人。此法脉统纯正,雷罡混元,对那妖邪之物,较之一般雷法,效果更甚。谁知,书生全力一击,打在白狐身上,那狐狸竟是毫发无伤。
“这白狐,也非寻常九尾。通身雪白不说,尾尖耳尖更是带着淡淡粉色,眉眼间似有图腾若隐若现。被雷劈了之后,分毫未损,反而饶有兴致,歪着头,一对金色狐眸打量着书生。好在也算是停下了残害百姓的勾当,书生在白狐愣神之际,祭出三尺飞剑,剑气如暴雨一般倾泻而出。躲闪不及的白狐被悉数击中,恼怒无比,冲着书生就是一声怒吼,将书生震得退去数丈之远。待他稳住身形之时,一道紫雷从天而降,直直劈中,他两眼一黑,从空中跌落而下。”
刘洞元发现林寻的表情不太自然,皱着眉,似乎有些……不服气?
“等那书生醒来之时,发觉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卧榻之上,不远处桌子上更是传来阵阵菜香。他正要起身,一个身着嫚嫚白裙,身姿婀娜的女子缓缓走到床前。
“‘公子,你醒了?奴家方才有些唐突了,误伤了公子。便趁着公子酣睡,做了些饭菜,厨艺不精,还望公子莫要介意。’声音轻柔,婉转流连,恍若天阙之音,书生一时恍恍惚惚杳杳冥冥,只觉自己身在九霄云外。许久,才缓过神来,望向胸前好似山峦起伏的女子,素袖遮住口鼻,眼尾微微上扬,鸦羽缓缓覆下,氤氲着一片无双艳色。”
此时林寻嘴角开始没来由地抽搐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心湖有一些些波涛迭起,风卷云舒。
“打搅一下。”林寻站起身来,“虽说晚上百无禁忌,但观主也不能在这道门清净地界,说这等香艳故事呀。若是世人听了去,指不得觉得咱们道家,入了门就发个狐狸讨做夫人,这对咱们道教正确的文化传播影响不好啊观主!”
林寻说着说着,竟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显然,黄甫也是这样想的。他小腹一阵燥热,好像有头蛟龙呼之欲出。闭眼听着观主的讲述,脑海中早已把自己代入了书生,下一刻就要先给那狐仙妹妹揽在怀中,再是亲个小嘴儿,若能宽衣解带云雨一番,那便是死也无憾了!
可是这不识好歹的道人,胆敢再次搅了他山灵大人的清梦!
头顶乱发被一股腾腾升起的热气带动,直直立了起来。
正要把那座下椅子用作跳板,扑向这个落魄道人。
只觉肩膀一沉,扭头望去,那道人正站在他的身后,直直盯着殿中的玄玄观主。
林寻一手按住呼之欲出的黄甫,瞟了他一眼,对方脸上一会愤怒一会惊讶,“这位大哥,贫道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你先别生气。”
啥玩意儿?你小子真是坏了脑袋,敢同你山灵爷爷说道这般胡话!
黄甫龇起黄牙,眼中黑气腾腾,决意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雏儿一个教训。
可任由他如何发力,肩上那只手仍是纹丝不动。
被林寻这么一打搅,大殿墙边的那位弹奏琵琶的白衣老者,也是停下了拨拢。手掌轻轻抚在琵琶弦上,仍旧紧闭双目。
他开口呢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呐……”
听到老者的言语,红衣高冠的老人嘴角再次上扬,灰白的气从嘴角中钻了出来。缓缓站起身来,望向林寻刘洞元,就像在打量着两具尸体。
大殿正中盘坐的观主,以及身侧两名童子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停下了言语,任由那坐下的赤云四处流动,默默看向林寻。
“哟,小道士!不像你啊,你当年可不天天念叨着,应是如此这般,不然妄为天上狐仙了嘛?”
一串银铃,清清脆脆,叮叮当当。
林寻转过头来,望向道观大门,笑意里有几分真心的开心。
就像和煦的日头底下,下着绵绵细雨。
那是千百年来,第一场雨。
“来啦。”
一个黑发女童轻盈地跳过高也不高的门槛。
穿着一身粉极了的衣裳,上面印着各种花。脚踝上,系着一对银白色的小铃铛,赤足而立。
面容姣好,肤若凝脂,一抹粉晕隐隐约约,却是恰到好处。头顶一对粉白色的耳朵,毛茸茸的。身后更是簇拥着茫茫一大团,好像盛开的花儿一般,不多不少九尾而已。
红衣老人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那个黄衣矮小汉子,也出奇地安静,仿佛对她视若不见一般。
就连那观主,也是再度竖起左手,唇动不已。
刘洞元却是如临大敌,眉间紧皱,手更是握紧了剑柄。但很快,他就满腹狐疑,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儿看不出一丝跟脚,但林寻却好像对他知根知底一般,是真正的完全放松下来了。
林寻挪开压在黄甫身上的手,慢步走向双手叉腰,满面春风的小女孩儿。就连肩上的黑衣小童也有些诧异,他望了望林寻,却看不出半点奇怪。
本心还在,却是心门大开。
一高一矮,相隔不过一米。
“瞧着不错,就是如今气力弱了点儿。”女孩儿咂舌,一对闪亮无比的眸子眨巴眨巴的。
雨后初晴,到底是要继续赶路的。
况且是那云雾拨开后。
林寻抽出负在身后的一只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古怪的弧线,最终还是落在下巴上。微微抿嘴,轻揉下巴,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语,“到底还是长了些胡渣儿,修行不够,修行不够。”
刘洞元望着林寻的背影修长,只觉气象重又回到平常,就是有些不大寻常,有些异常。
“老观主,不愧是玄玄观呐,玄之又玄。”林寻已经转过身去看向大殿之中,不再理睬那个女孩儿,“我如今是不曾摸透你们这方天地是如何的,你们倒是知道不少。”
林寻停顿了一下,“但也仅限于知道了。”
头顶密封于纸灯笼里的烛火,仿佛被风撩动了一般,开始大幅摇晃,有的甚者在灭与重燃之间来回徘徊。
“贫道所言,虽然是故事,却也是天授。”观主唇齿未动,却是发出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音色,好像是从他的面皮之下响起的。
“你们这般篡改,就不怕正主知道了,一气之下将你们劈个外焦里嫩么?”林寻挑了挑眉,却是笑容收敛。
“你倒是真能分辨?”观主并未开口,声音是从身后响起,依旧温婉动听,但在林寻心里却是大相径庭的景象。
“况且,尔堪堪开脉两境,可知在场的就是那黄甫,也是堪比开脉圆满的鬼士。”观主“体内”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道青色剑气,壮如天柱,霎时间气冲斗牛。
本就摇晃的白纸灯笼,瞬间化为灰烬。院子里却不曾暗淡下来,青光点点,金光烁烁。
远在百万里,森洲一片远在云霄之上的翠绿竹林中,根根青竹颤动不已,竹叶窸窸窣窣地抖落。
林寻口唇轻微启合几下,带着几分苦笑意味:“谁家好狐狸上来就是夸奖,明明每次都是当头棒喝,脑子里只想着烧鸡。”
他是说给身后人听的。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刘洞元知道,寅大有知道,他林寻也晓得。开始还是灵动机灵的粉衣女童,在被他转身,一语道破之后,早已变了模样,眉宇间还是有一丝形似,但从里到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而她,早早在林寻剑气冲霄,金光乍显的时候,冷哼一声化作一缕青烟,向着观门之外远遁而去。
随着白纸灯笼的消散,月光也终于成功撒进院落里。
木椅开始变得斑驳枯朽,寅大有只觉屁股下的椅子开始有些晃悠,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在场众人,神情变得呆滞起来,嘴巴不自觉的拉长。面色发青,有的眼珠开始有黑气飘出。
而先前坐在刘洞元边上的汉子,也已经站了起来。月下,本就高大的汉子,缓缓升起的影子却不断拔高,约莫一丈,随着影子的慢慢消散,也停下了生长。
死死盯着寅大有。
寅大有被刘洞元丢在头顶上,望着那三米之高的虎面汉子,恐惧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为虎作伥,便是伥鬼。相传,男子伥,较之常人,左手少去一根小拇指。
寅大有身下金光亮起,阵阵热气升腾。
刘洞元手握镜心剑,另一只手掐出法诀,口中咒语喃喃。
身后两尺,便是院墙。上面贴着三两张刚刚放上去的符箓。
眼前的伥,有着堪比凝神境巅峰的武者气息。
鬼物有自己独有的一脉修行法门,并非活物那一通,这是鬼道的局限所在。
但人不一样,他们也可以向着鬼道修行,或称诡道。
在场的其余人,或者说,鬼。都齐刷刷地盯着林寻,不过忌于林寻的好大阵仗,大多鬼魂有些不敢上前。唯有那红衣老者,嘴角近乎咧到耳根,黑色气体伴随着“咯咯”的沙哑笑声源源不断地钻出,随后又重若千斤,坠向地面。
“糟透了的说书人,可是要被砍的。”
“是吧,风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