闾丘无语了一下，出于对南黎的了解，他觉得这少年百分之九十九是在糊弄自己，但他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或许是两者兼有之。他沉吟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是修炼了一千年的蛇妖。”
“哦——”南黎不置可否的样子，又问道，“一千年的道行不低了啊，是怎么会落到魂飞魄散的地步的？”
“这个也要写上去？”闾丘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了一句，南黎笑眯眯地摆摆手：“这个倒是不用……是纯八卦。”
闾丘收起笑容，脸色不太好地盯着他看，南黎摊摊手：“好好好，干正事了……聚魂灯的材料呢？”
之后南黎看着竹枝、特制的宣纸及红绳，还有毛笔朱砂等等，心说这妖看来是费了功夫查了不少古籍的。
只是他看着那一堆材料却没急着动手，而是说道：“你应该知道，光靠这些是不够的吧？”
“知道。”闾丘微微一笑，“还要以亲缘之人的鲜血为引。”
“看来你研究的不少啊。”南黎嘀咕了一句，接着又好奇地问道，“不过这只妖居然还留下了后代，挺少见的哈……对了，你也是蛇妖，你不会就是那个后代吧？”
闾丘的面色忽然阴沉了一下，他背过身去：“不是我。”
“那是谁……”南黎原本还要追问，只是问到一半，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这家伙之前说过，那个作为血引的后代他已经准备好了，既然他说不是他，那难道会是……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望着正在帮唐呦呦处理伤口的某人：“不会……是那货吧？”
被点名的“那货”沈云从抬起头一脸无辜，闾丘仍旧背对着他，但声音却变得有些生硬：“是他没错。”
“呀……”南黎很夸张地惊呼起来，他摸着下巴，“先让我捋捋这关系……也就是说，一只妖，它留下的后代——居然是个人？”
“只是因为经过了很多代，属于妖的那部分血统变得很淡了而已。”闾丘淡淡地说道，“平时与常人无异，但多少还是保留着一点妖血之力的。”
南黎这一回细细地审视着沈云从，后者冲他笑了笑：“沈云从的确是人妖之子的后代。”
是沈云从，而不是这个寄居在这副皮囊之下的灵魂，这个比起闾丘还要更深藏不露的家伙。
“沈云从是蛇妖的后代……”南黎念叨着这句话，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定定地看着沈云从的脸：“我总算明白在大泽村，那些莫名攻击我们的蛇是听谁的指使的了。”
既然沈云从身上暗含蛇妖之血，那么有驭蛇的能力也不稀奇。
那个神秘的家伙，莫非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夺走了沈云从的肉身么？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就没必要再记挂着啦。”沈云从见南黎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便赶紧加上了一句，“你那朋友，不也没出什么大事嘛。”
南黎的目光冷冷地看过去，沈云从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这笔账也是要算的！南黎暗暗地在心里记了一笔，手里却是拿起了竹枝：“既然材料齐了，那我就开始做了。”
他这么一说，闾丘也回过身来，不做声地注视着他把几根竹枝折弯叠在一起，再用红绳细心地打结，绑上，用不了很长时间便有了一个灯笼的骨架。
闾丘知道，这一串的动作看起来并不难，但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完成的，这些材料都是特制精选的不说，就算是南黎打出来的绳结也是有讲究的。
宣纸糊上去，一盏白灯笼就成形了，不算精致，但这么短的时间也不能追求太多细
节，这时候南黎已经拿起毛笔，然后向闾丘伸出手，闾丘会意地递上了之前唐呦呦的那把匕首，南黎看了一眼上头的血迹，接着用袖子慢慢地擦掉了。
刀刃上反射出一圈清光，南黎往上头吹了一口气，然后笑嘻嘻地向沈云从挥了挥手：“需要你的时候到了，过来！”
沈云从看了看匕首上的寒光还有南黎脸上的笑容，不禁面色一白，但还是在南黎和闾丘双重施压的视线下，还是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他走到南黎身前，后者依旧保持着那种微笑，他叹了口气，自觉地伸出了胳膊：“轻一点啊……”
南黎没跟他废话，一手拿过盛着朱砂的碟子，另一手中的匕首飞快地划过沈云从的手臂，鲜血漫了出来，南黎用碟子接着，血液滴到朱砂上，两种接近的颜色很快便融在一起。
这其间沈云从一直皱着眉，似乎很吃痛的样子，南黎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鲜血流出，这让沈云从有点不寒而栗，又有些怨念，心说刚刚让唐呦呦伤了她自己的人又不是我，干嘛火都发在我身上……
一直到鲜血几乎要漫过朱砂，南黎才轻描淡写地发了话：“可以了。”
这时候沈云从几乎要失血晕了过去，而闾丘则是在一旁一脸云淡风轻地看着，完全没有任何要出手帮忙的意思。
沈云从敢怒不敢言，还好之前给唐呦呦包扎伤口的药和纱布还有一些，他正打算走回去自己料理伤口的时候，却听到南黎笑着说了一声：“你可别晕过去啊，待会儿还用得上你啊。”
沈云从这会儿是真的要晕过去了，气的！
之后南黎蘸着混合了鲜血的朱砂，执笔在灯笼行云流水一般写画着，闾丘依旧聚精会神地盯着看，只是到了这一步他能看懂的东西却是很有限了。他们道门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一般人理解不了，外行人看起来只觉得他是在鬼画符，但那些符文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说实话，闾丘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方法有多大的成功几率，但他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希望。
哪怕是逆天而行。
“你不会使什么花样吧？”在南黎认真画着符文的时候，闾丘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南黎停下笔，含笑看了他一眼：“我是这样的人吗？”
“你是。”闾丘很肯定地答道，随后又淡淡道，“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如果失败了，我不会放过唐呦呦的。”
闾丘不是拿他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而是拿唐呦呦的。
南黎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道：“说的好像你计划成功她就不用死一样。”
“是啊，如果我的计划成功，她只是会死而已。”闾丘耸耸肩，“但如果不成功的话，她却会生不如死。”
南黎直直地看着他，闾丘微微一笑：“我不会杀她，但是你别忘了，她的魂魄在我手里。”
如果他不照做的话，外面站着的那个木然的少女，就会永远地成为空壳。
南黎手下的笔又开始写写画画，闾丘心下稍安，到底这个姑娘是他的软肋。
“对了，我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忘记问你了，”在即将停笔的时候，南黎忽然问道，“名字是什么？”
闾丘的神情一僵：“这也是必须的么？”
“是啊。”南黎唇角微弯，“所以你得告诉我。”
闾丘迟疑了片刻，随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要开口的时候，却被他打断：“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他苍白俊美的脸像是冬日里的冰棱，透着一股寒气，但片刻之后却是莞尔一笑：“这应该属于
八卦的部分。”
“是的。”南黎竟然点了点头，“那你说不说？”
“不说。”闾丘果断拒绝，“你别再拖延时间了，这对你没有好处。”
南黎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威胁，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其实我早该猜到的。”
闾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南黎叹了口气：“‘闾丘谓之青’，你的名字不是闾丘……而是青。”
闾丘默然片刻，随之莞尔：“是，被你猜对了。”
“最近遇上的妖怪一个个来头都那么大。”南黎放下毛笔，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我觉得我以后脑洞要开大一点才行。”
“还好吧，我觉得我在你遇到妖怪里，也不算特别有来头的。”闾丘，哦，现在应该叫做青了，“你看，你连九尾狐这样级别的都遇到过了。”
“是啊，你要救的那个来头比较大。”南黎笑，“从古至今，有多少志异戏文小说电影电视剧地摊文学是说你们俩的。”
“我吗？我不过是个配角而已。”青淡淡一笑，“而除此之外，其他就不太可信了……我看过一些，只瞥了前三行就不行了，不得不说，你们人类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南黎扬眉：“是啊，光是我听过看过的故事版本就有好多个，什么雷峰塔被雷劈了、什么儿子中状元啊、什么得道成仙啊……你说妖怪成仙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要是被塔压个二十年就能得道，我猜你们妖界个个都要转行盖塔了。哦！还有一个版本是说青蛇也找到相公嫁了……真是，原来我只是觉得狗血，看到你之后再想起这个故事真是心情略复杂。”
青哑然失笑：“原来连我的结局都安排好了……应该是近些年才新编出来的吧，我之前倒是没看到过。”
“所以呢？结局是什么？”南黎手里提着那盏由他亲手制作出来的聚魂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总归不会是得道成仙了吧？”
“若真是得道成仙，我又何必站在你面前？”青苦笑起来，“要说结局，哪有这么多曲折离奇，无非是‘魂飞魄散’四个字罢了。”
“哦？”南黎侧目，青笑容依旧：“其实故事本身就简单的很，女妖和书生的故事，你没听过一千也听过八百了吧？他们俩的故事，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后来凡人书生生了疑心，找了高人镇妖……就是这么俗套的故事。”
“那你呢？”南黎直视着他的双眼，“你在这个俗套的故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青笑出声来，“我不过是个看客罢了。”
“既是看客，今日又何必掺和到这已经过了千百年的是非之中？”南黎咄咄逼问，“你费尽心机，不惜铸下大错，逆天而行，只因为你是个看客？”
这一次青很久都没有说话，他低垂着眼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开口的时候，却已经回避了南黎的追问：“说这些都没有用了，走到这一步我不能回头也不打算回头……聚魂灯既然已经做好，就点上吧。”
南黎知道他说的点上是什么意思，若只是给寻常人聚魂，那么用一些秘制的灯油加上他在宣纸上画的符文就可以达到效果，但现在要聚的魂是妖魂，而且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大妖之魂，那就不是点灯油就能搞定的了……要点上的东西，自然是返魂香。
“拿出来吧。”青凝眉望着他手里提着的灯笼，心里完全不知道这画满了奇怪符文的灯笼能不能帮他实现心愿。而若是不能的话……还有返魂香。
南黎闻言，一只手慢慢地伸进了自己的
裤兜里，他的指尖接触到返魂香冰凉滑腻的的表面，手指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现在不是踌躇的时候吧？”青淡淡地说道，“那些话我不想重新再说一遍了。”
那些话？自然威慑他的话了。
南黎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看着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的少女，她的血是止住了，但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他要交出返魂香么？如果交的话，那就意味着她很快就会死；不交的话，却是生不如死。
南黎紧紧地握住返魂香，闭了闭眼，心说这什么垃圾选项……还能有第三种选择吗？
半晌，他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把返魂香拿了出来，青伸出手，他却没有递出去，而是看着他：“给你可以，但我要看看她。”
青一愣，随后垂眸思索了几秒，之后忽然问道：“喂，你应该不是打算搞什么阴谋诡计吧？”
南黎一听这话都气乐了：“就你还意思跟我说阴谋诡计？”
“因为你实在是个很狡猾的人，我不得不防着你。”青也笑了笑，“不过也好，说不定这就是最好一面了。”他说着拍了拍手：“呦呦，过来。”
大概是他那句“最后一面”让南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随后唐呦呦便循着青的声音慢慢地走了过来。
南黎目光复杂地看过去，唐呦呦面如纸色，双眼依旧无神，而且步伐有些蹒跚不稳，大概是因为之前受了伤。
南黎见状连忙跑了过去，但青却拦在他面前：“返魂香给我。”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返魂香，但眼见这时候那少女脚下忽然一个趔趄，整个人栽在地上，他一咬牙，把返魂香扔给了那蛇妖，自己迅速地跑了过去。
青拿到返魂香之后，就细细地查看起来，这东西果然如同古籍中记载的那般，大如燕卵，黑如桑椹，看起来不大气焰，却隐隐透着异香。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光滑的表面，心想着这传闻中的天地灵物到底能不能发挥出那般神奇的功效？
南黎把唐呦呦抱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而这时候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这具身躯却单薄了许多。而他们，也只不过是几日未见而已。
此刻唐呦呦紧闭着双眼，眉宇纠结在一起，一直木然呆滞的脸上也透出了几分痛苦之色。
南黎看着这张陌生的脸总是会忍不住怔忡，但眼瞧着她满面痛色，心里还是十分不忍。
“很痛苦吗？”南黎探了探她的额头，而后查看了一下她肩部的伤势，看起来伤口很深，看来她之前那一下真的下手很重。
有没有必要这么狠啊……这是你自己的身体又不是在除妖！南黎看着都替她觉着疼得慌，又见她呆呆傻傻如同傀儡一般，心说那蛇妖强行聚妖魂，想让白蛇复生，找上唐呦呦为容器也是因为妖魂较之人魂要强大许多，一般人的肉身根本负载不了，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的“失败品”。而大约是因为修道之人的缘故，唐呦呦的身体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暗暗咬牙，绝不能就这么让那蛇妖得逞，总得想出个法子来……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背上负着的长剑震颤了一下，他一怔：“胜邪？”
在这两个字脱口而出之后，他敏锐地注意到少女的眼睛睁开了，只是看起来却仍是空洞无比，像是两潭无波无澜的死水。
而之后他取下胜邪放到手中的时候，它也已经复归平静，南黎有些失望，只是巧合么？
不管是不是巧合，总是要赌一把的……
南黎将唐呦
呦慢慢地放到了地上，之后他的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来，接着感觉到有人再看自己，他一抬眼，正好对上沈云从似笑非笑的目光。
南黎的眼神没有一丝起伏，他与沈云从对视片刻，很快又垂下眼，专注地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而沈云从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
“看够了没有？”青的声音传了过来，南黎一直背对着他，听到声音之后回过头望了他一眼，皱起眉：“要开始了吗？”
“不错。”青的眼神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狂热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刻意压抑着这种外露的情绪，“我觉得还是抓紧时间比较好……免得夜长梦多。”
南黎的笑容有些苦涩：“我好像不能拒绝。”
“确实如此。”青点点头，“我要点上返魂香了……之后怎么做？”
“把点燃的返魂香放入聚魂灯之中，交给亲缘之人……也就是沈云从。”南黎淡淡地说道，“由他来将白蛇的妖魂聚回。”
“那我要做什么？”
“你？你就负责护法好了，返魂香一旦点燃，香味会吸引大量阴魂。”南黎看着青，“我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这里……因为这处海域乃是气脉流动的汇集点，对于聚魂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不过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每年死在海里的人多不胜数，孤魂野鬼怕是也不少……所以，要有个人挡着它们，免得溜进来一个两个就是白辛苦一场为他人做嫁衣了。”
青听罢，忽然一笑：“我倒是觉得这件事，你干比较合适……你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吧？”
南黎瞪了他半晌，方才愤愤开口：“你利用的还真彻底啊？”
“你放心，我会帮忙的。”那蛇妖桃花眼一挑，接着提了聚魂灯转身向沈云从走去。
唐呦呦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看起来之前的血是真的失了不少，沈云从站在她脚边，似乎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青停在他面前，一手提着聚魂灯，一手拿着返魂香，还没说话，沈云从先笑了：“看来只欠东风了。”
“是啊，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青的手里多出来一支蜡烛，点起之后，他将返魂香放在烛火上炙烤。
而返魂香紫黑色的表面慢慢地有了变化，渐渐地变成了暗红色，而那股异香也由淡转浓，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这返魂香，终于被点燃了。
在返魂香放进聚魂灯之前，南黎又快速地以唐呦呦为中心，用朱砂画出了一个阵法，以聚魂灯为阵眼，等到聚魂灯点起来之后，阵法也跟着启动。
之后他冲青点点头：“可以了。”
蛇妖领会了他的意思，他伸出一只手，虚握着拳，而后缓缓张开，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截白骨，他的指尖轻轻地抚过白骨，小心翼翼的模样似是在呵护着极为珍贵的宝物。
南黎见状也猜出那是什么了，果然很快，青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朦胧的虚影，模糊一团，南黎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出是个身着白衣的女子。
那缕魂像是被磁石吸引一般，自动飘向了聚魂灯边上，受着返魂香的熏陶。
“你来喊魂。”南黎吩咐着沈云从，沈云从点点头，然后接过灯围绕着阵法一圈圈地行走，那残魂则是一步不离聚魂灯，跟着沈云从绕圈。
而青在听到“白素贞”三个字之后，身体竟然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人注意到。
在完成这些步骤之后，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有空去感受返魂香那无可言说的力量。
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