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嫄跟着上了车,一路无话。她随着车行的上上下下颠颠簸簸偷眼看向对面那垂眉顺目的男人,只觉他越是可恨,却越是可怜。
可恨在他的自顾清高,一心为了他人的江山大业卖命,明明是那天人,却要流落红尘,瞧人眼色,顺带收拾着那皇帝坐不稳的世界中诸多蝼蚁,包括她苏嫄。
可怜却在这样的人,明明有欢喜,有冲动,有爱恋,却都需藏起,更可怜的是,她苏嫄爱的人,也并非是他。
她软软的长出口气,只觉自己在这憋闷的空间里,被这连绵的思绪给折磨死。一念动,则众相醒,真有些想步厉了,想那冷酷外表下实则藏着的温情惬意,想那山间岁月里抵死缠绵的日日夜夜。
她扶在车窗前,掀动了点车帘,任冷风灌进,才微微清醒。
“到了。”车忽然停在了一处,苏嫄狐疑的跟着云冷羿下车。
他顿在那里想了想,又踌躇片刻,就似是面前正下着一盘棋,白子黑子互不相让,诡谲难测,奇峰频起,却险些在那攻心战中,乱成一团无力回天。而若他再进一步,说不定能纳下半片江山,让对方失着丢子。然则他却在想,是步步紧逼,还是狠厉下手。
苏嫄见其还在原处愣着不动,出声问道:“云门主,既然已经到了此步,还有回天余地么?”
是啊,事已至此,云门主……云门主……云、门、主。
云冷羿意气风发的笑了下,指着前方道:“就到了,苏嫄姑娘请。”
墨色的眸子里,再无半丝涟漪,苏嫄忽然觉着有点疼,莫名的。
这座用土建起的房子,四四方方,无檐无角,似乎离凤临城内有些远,整个大房子透着一种阴霾蔽天的气息,仿佛站在其前,就被那深沉的气韵吞没,再没有身后有艳阳高照,白雪千里。再和着冷风一刮,苏嫄竟第一次感觉到有点冷。
她可是练清心大法的人,甚少会有这等感觉。捉紧了身外的白裘,她压下抑郁的心思,随着众人走了进去。
内中与大房与人的感觉一般,有一条长长的走道,黑暗而又沉默。四旁守着的士兵大抵也是因为在这里时间长了,面色铁青竟不似个人。
苏嫄真有种自己入了鬼屋的感觉,但却不敢说出来,快走了两步追上,心中却越来越害怕,她不是怕这里的气氛,而是怕云冷羿使出的花招,让她应接不暇。
一道嵌着钢筋铁条的大门出现眼底,内中传来鞭打的叱喝,让她的眼皮不由自主的开始跳动。原就想着此人不会无缘无故拿着自己到这里,却又思忖着是不是要将自己投入狱中,准备大刑伺候。
说到底自己心中藏着的那些事情,原本就不能招,否则会连累白彬墨昔尘等人,但若是对方拿出严刑逼供这些方法,她可能会耐不住自杀了事。
忽然她的脚停住,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好你个云冷羿……
好你个云冷羿啊!
白彬浑身浴血的被绑在柱上,显然已是神志不清,一旁
明显正是审讯的人,正持着带着倒刺的长鞭,毫不留情的往白彬身上招呼。
苏嫄从顶心一直凉到了脚底。
她没想到,以白彬的聪明才智,居然也不敌云冷羿。为什么!她豁然转身,面上已经按捺不住的浮现怒意,“云……”
“苏嫄姑娘应该明白。”云冷羿截住了她的话头,“眼下这局面已经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的。而我想苏姑娘也不太想白彬的女儿身的身份传出去,落得江湖中人的笑话。当然这只是其次对不对?”
云冷羿似笑非笑,那真情早就化作利剑,穿刺到对面女子的心口,一剑一剑,砍到她痛不欲生。
苏嫄明白,她这下风,从一开始就落了,她都不忍听内中鞭笞的声音,用所有的勇气积聚成最后一句话,抽光了周身力气,让她抓住云冷羿掩在长袖下的手,紧紧的勒进那骨肉当中,“别再打了,我都应了你们。”
两眼一翻,身体内部似乎是彻底清空,就这么缓缓倒下。
眼里最后的记忆便是云冷羿满面的愕然以及痛心疾首的喊声,她心道……原来你还有心,原来你还能关心。
苏嫄沉沉的躺在床上没有醒。
凤烨然站在一旁,看着另一旁沉默无语的云冷羿,面色晦暗的问:“怎么搞成这样!”
云冷羿淡淡的回了句:“是白彬,教她看见了,就弄成这样了。”
凤烨然虽然恼恨但依旧关心此事进展,不由问道:“那她在昏迷前可有说什么?”
云冷羿心像针刺的一样,“她说,一切都依了我们。”
凤烨然长出一口气,“总算有个交代,也是不错。朕已经请了御医往这里来,应是马上就到。”
时光似乎凝在这一刻,站在一旁的两个天之骄子,都没有去碰床上沉沉躺着的苏嫄。明明用了一柄最快的刀去斩杀,最后还是因为那溅起的鲜血,灼烧了自己。看她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的躺在那里,似乎出了上一口气再没下一口气的样子,云冷羿终于是忍耐不住,上前想要输入一丝真气。
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唱喏:“启禀皇上,容妃娘娘到。”
凤烨然变了脸色,谁能想明明是派柴子进那混蛋去接御医,怎么却将容妃接了过来。
柴子进厚着脸皮黑着面色跟了进来,连眼睛都不敢朝凤烨然那里看去,只有这风华绝代的容妃娘娘,仪态万千的进来,只是轻轻瞥了眼二人旁卧着的病美人,檀口微张,似乎有些意外,但她是何等精明之人,只是这么一眼就立刻收了回来,软声道:“近日皇上总是不在寄安宫中,月娥想的紧,也就这么跟了过来。”
凤烨然冷哼了声,显然还是十分不快。
容妃眼圈一红,竟是再也不说半句话,直愣愣的看着凤烨然,好半晌才深吸口气,“都由得皇上吧,是月娥自己多事,以后再不会这般。”
她说着就跪了下来,显然是意识到今日一时急怒,惹下大错。连皇后都不会管皇帝的后宫韵事,她不过只是个妃子,便心
比天高了,怕是下一刻就要命比纸薄。容妃很聪明,见到凤烨然的脸色的时候,立刻醒悟到自己失了分寸。
然这也是爱之深,才会失去的分寸。
若非如此,凤烨然初初接了那女子入宫,便将其送到别苑;后半月内时不时的前往相会,至最近,日日抛下寄安宫中的诸事,夜里都在别苑歇下。甚至连今日,御医都请了过去。
容妃哪里晓得他们之间的那些事端,怕就怕那女人的肚子会跟着起来,现今后宫内,给凤帝诞下龙子的,只有贤妃一人,幸好那小子因为难产之过,常常思维缓慢,才让容妃放下了心头大石。
而这御医一事,却真正的吓到了容妃。她生怕自己的念想成真,却哪里知道,只是一意偏执。所以她必须守在这里,听着结果,才肯放心。
凤烨然凝视了她半天,似是讥讽的抬起了唇,“占月娥!你是到底有多傻。”
一语双关。连旁边的云冷羿与柴子进都听出来其中的意思。做皇帝也挺不容易的,办点事也能被扯上情爱子嗣,虽然说凤烨然的确有过这想法,但忽然就在这女子做派中觉着十分可笑。
他按住长桌,缓缓走到跪在自己面前的容妃面前,看着她珠泪零落,看着她花容失色,一字一句的道:“朕要的,没有人敢说不给;朕想得到的,没有人敢说不能;朕若是立刻让她做容妃,更没有人敢说不行。朕一向喜爱你的知书达理,行事得体,如今么……”
容妃顿时脸色变得与床上的苏嫄一般苍白,口中连胜颤道:“皇上,月娥知错。”
“回宫里吧。”凤烨然不待再说,这等事情闹起来,就算在别苑里也是被云冷羿等人看笑话。何时他后宫之中的争风呷醋居然惹到了凤临城中,简直荒唐。
容妃的身子微微一颤,终于还是咬了咬唇,怆然离开。
柴子进亦步亦趋的跟着,这大将军到得此时也晓得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当他方一转身,就被凤烨然一句亲昵的喊话给唤了回来。
柴子进额上冷汗直冒,圣意难测,更何况是原本就聪明过人的凤烨然,他方才不过是要找个御医,容妃就一定要去,任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容妃一人来,所以只好凄凉的跟上,结果果真是两边都不讨好。老柴心说,这宫里的事真是太可怕,他宁肯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也好过此刻。
凤烨然咬牙切齿的道:“你很好啊,让你去找个御医,你给朕把容妃给弄了来。”
柴子进连声喊冤,“陛下英明。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来,实在是沈大人目下正在老王妃那里治病,已经马不停蹄的朝这里赶来了。”
苏嫄其时已经醒了,只是不肯面对现实。
醒了,这场梦就死了,自己的心也死了。譬如白彬,尚不在那处受苦,譬如她最不想让人知道的身份,没有被别人知晓,譬如苏嫄,更不用去面对眼前诸多苦事。一股惆怅竟是绕在自己的喉间,令她痛不欲生,若非听见有几人在房中,
她怕是要瞬间呻吟出来。
但是她不敢,更不愿。她不能教这些人看见自己的脆弱,更不可能让他们拿住自己的软处。她明白白彬这个人,二十多年掩埋身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白晴姨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眼看着家国覆亡,眼瞧着父亲惨死。
这一切都铸成了白彬心中的坚定,她用自己的人生铺就这条道路,比旁人都要辛苦,却从不迟疑。所以在苏嫄有难的时候,她可以毫不犹豫的出手,甚至不计后果。就因为她知道,苏嫄是大元最后一个公主,她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垫付这场迟来的盛宴,用全部的忠诚去对待自己得来有些晚的硕果。
苏嫄正是因为太了解白彬,所以知道似白彬这等性格,甚至要比苏嫄更加痛恨凤烨然。白彬是决计不允许自己,因为她的误陷敌手而将所有计划和盘托出。
正因为白彬用自己牵制住了凤烨然与云冷羿,才好放手让步厉与墨昔尘放手去做那些事情。
但是苏嫄即便是躺在床上听着这些人的对话,心却乱了,毫无章法,在云冷羿的重重打击中,有些无以为继的感觉。
耳听着那传召的沈御医已然是入了房内,苏嫄心中一急,只知晓在自己没想出万全之策的时候,还是不要醒过来的后。索性清心大法内中转了个周天,及时在那沈御医的手碰到自己的腕处之前,及时封住了经脉一隅。
沈御医耽搁了很久,显然是没料得对方如此棘手,他蹙眉半晌,也终是被苏嫄骗住,满面迟疑而又不甘的放开手,俯身道:“启禀圣上,臣惭愧,这位姑娘体内问题,臣恐怕是查不出来。”
云冷羿奇怪的挑眉,“难道不是急怒攻心?”
沈御医思忖了下,勉力回答:“是也不是。似是有旧疾在身,经脉受阻,导致如今昏迷不醒的状态。”
凤烨然目光从苏嫄面上转向沈御医,“你的意思是,你无从下手?”
“臣以为,万全之策还是需要司南凤大人出马。臣只能配一些调养的药,却无法根除姑娘体内的旧疾……”
云冷羿心思微动,以为自己根据司南凤的取蛊法,因为一时鬼迷心窍从而出现了偏差,致此时苏嫄体内余毒未清,所以他也躬身道:“臣以为此事确实需要司南凤出手。”
凤烨然与他目光对视,大意也有些了解原因,微微斟酌片刻便安慰沈御医说:“也罢,此事的确不是爱卿的问题,你先退下吧。”
沈御医赶忙告退,这时凤烨然又问了句:“老王妃的病怎样了?”
他问的是凤临城内安怀王府的老王妃,沈御医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老王妃也只是多年的老毛病,央臣为其施针一二。”
凤烨然关切的道:“若是如此,不妨从宫中选些好的药材,给老王妃送去。”
沈御医应下后,慢慢的退出了房中,还顺手关上了门。
苏嫄心说,恐怕要撑到那司南凤出现了……
夜间明月当空,一缕月华投进窗纱,洒落地面的时候,苏嫄终于睁开
了眼。
她偷偷摸下了地,靠在门边,这别苑当中的守卫森严,简直不可想象。就单她所能听见的地方,就有十来个人轮流走动,更遑论此刻门外正有一排人墙挡住,比原先日间还要可怕。苏嫄明白,这恐怕还是云冷羿的主意。
这世上还有谁这么懂苏嫄其人呢?
自然……还是十年水千墨。
她微微苦笑,只好揣回想要自己营救白彬的打算。苏嫄有什么能耐,能敌得过近百的士兵,她自问不能,若是一个不妙,反倒全盘皆输。
苏嫄坐回床上,长长的叹了口气,很是为难,不晓得眼下该如何走,还是真个就坐以待毙。
她知道自己输的一塌糊涂。
除非步厉此刻再度从天而降,给她一点信心,但抬起头看着房顶,心知不太可能。是自己让他不要来救自己,绝了希望。他此刻或者还在争取时间收集残图。只是怕他与墨师傅意见相左,内中先斗起来了。
墨师傅肯定是希望能救白彬,他原本就不同意白彬卷入此事当中,若是用图来换白彬,他肯定愿意。
但是步厉不会,他不会为了这事有所动摇此刻的行止,否则也不会同意将苏嫄一人扔在这里,而在当时就强行带她离开了。
收回投到房顶上的目光,苏嫄静坐在床头,明白多想无益,还是将荒废已久的清心大法拾回来重新练,希望能够进展快速些,至少以后不能拖别人后腿。
其实这只是她聊以自慰而已,毫无办法的时候,只能用练功来排除恐惧,也好过因为诸多念想而一夜未眠。
待第二日早晨,门外传来几人脚步声的时候,苏嫄只好无奈的收了功,迅速的躺下,还回原来睡着的姿势,将经脉再度闭合。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房门打开,是凤烨然开朗的笑声,“没想到我的小晏雪回来了,朕十分欣喜啊。”
苏嫄心底一凛,居然是晏雪归来。他的到来无疑是为苏嫄寻到了个好机缘,至少凤烨然云冷羿都不晓得晏雪与白彬苏嫄关系良好,而最要紧的是,晏雪这番出山,定是知晓白彬被抓。
晏雪很没耐的回答:“谁是你的小……晏雪啊!”
这般没有尊卑的问答,居然让凤烨然十分畅快,他毫无芥蒂的道:“能在凤临捉到你还真是不容易,一会就全靠你医治朕新来的这位病美人。”
晏雪挺胸抬头,“哼,你们只是有机可趁而已,我告诉你,只帮你这一回我就离开。”
凤烨然抓住晏雪的手,不舍的道:“躲了那么些年,还在恨朕当年让司南凤替了你的位置么?”
“怎么可能?”晏雪忙不迭的抽了手,跳脚道:“再不济也不会吃司南凤那家伙的醋。我就是喜欢山水田园而已,实在不喜宫里的气氛。”
见凤烨然一副古怪的模样,晏雪转过头看看屋里,见是苏嫄就放下心来。
“以后若是有司南凤解决不了的病症,再考虑找我吧。”晏雪挥了挥手,“别吵别吵了,要不我真就扭头走,不管床上那美人了。”